自那晚“谈心”后，大哥建军去公社的次数，明显有了更具体的目的性。他不再只是漫无目的地“逛逛”，而是隔三差五就往新华书店跑，有时是下午，有时是傍晚书店快关门、人最少的时候。回来时，身上那股旧书墨香似乎更清晰了些，偶尔还会带回来一两本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书，说是“借的”。父亲母亲只当他爱看书，或是想找些资料，并未深究。只有我知道，那些书里，或许夹着某个人指尖的温度和目光的停留。
我看在眼里，心里那个“帮忙”的小念头越发清晰。大哥太闷，太绷着，明明心里在意，却连多说一句话都要斟酌半天。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有进展？我这个做妹妹的，得推他一把才行。
机会在一个阳光温煦的午后降临。大哥又准备出门，我立刻像个小尾巴似的粘上去，抱住他的腿，仰着脸耍赖：“大哥，带我出去玩！去书店！我也要看图画书！” 眼神里充满孩童对“外面世界”的渴望。
建军低头看我，有些无奈，但眼里并无不耐。他想了想，或许觉得带我去也是个不错的“掩护”，便点点头，一把将我抱起，架在肩上：“好，带念念去书店。不过要听话，不准乱跑乱叫。”
“嗯！”我用力点头，搂紧他的脖子。
公社书店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午后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陈旧的书架和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店里只有一个顾客在角落翻看报纸，安静得能听见灰尘在光线中浮动的微响。
我的目光迅速锁定了柜台后面那个熟悉的身影。苏晚晴今天穿了一件半旧的浅蓝色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正低头用一块软布擦拭着柜台的玻璃板，动作轻柔而专注。麻花辫垂在胸前，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白皙安静。
建军抱着我走进店里，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看到是我们，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手里的动作顿住了，眼神里有惊讶，有羞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她迅速放下抹布，站直了身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同、同志，来还书吗？”她声音轻柔，带着点紧张。
“嗯。”建军应了一声，将我放到地上，从随身带的旧挎包里拿出两本用报纸包好的书，递了过去。他的动作一板一眼，透着军人的利落，但递书时指尖似乎刻意避开了与她的接触。
苏晚晴接过书，指尖擦过报纸边缘，头垂得更低了，快速检查了一下书籍，低声道：“没、没问题。还要借吗？”
“看看。”建军言简意赅，目光转向旁边的书架，似乎又开始寻找目标，但紧绷的侧脸和微微滚动的喉结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气氛又有点凝滞。两个明明互有好感的年轻人，隔着一个小小的柜台，却像隔着千山万水，谁也不敢先迈出那一步。
是时候了！
我迈着小短腿，跑到柜台边，踮起脚尖，努力把下巴搁在冰凉的玻璃柜面上，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苏晚晴：“姐姐，你在擦玻璃呀？擦得好亮！” 童音清脆，打破了有些尴尬的安静。
苏晚晴的注意力立刻被我吸引，她微微弯腰，对我露出一个温柔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是啊，小妹妹。你……你是跟这位解放军同志一起来的？” 她显然认出了建军，但不知我们的关系。
“这是我大哥！”我自豪地宣布，回头指了指建军，“我大哥可厉害了！是解放军，还抓过坏蛋！” 我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既介绍了关系，又小小“炫耀”了一下，果然看到苏晚晴眼中闪过钦佩和更浓的好奇。
“念念。”建军略带警告地低声叫我，但眼神里并无真的责备。
“大哥害羞了！”我笑嘻嘻地转过头，对苏晚晴眨眨眼，“姐姐，你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小人书吗？有打仗的吗？我大哥最喜欢看打仗的书了！” 我故意把话题往建军身上引。
苏晚晴的脸更红了，她抿嘴笑了笑，从柜台下面拿出几本比较新的连环画：“有《地道战》、《地雷战》……还有《小兵张嘎》，你看过吗？”
“我要看《小兵张嘎》！”我伸手接过一本，装模作样地翻起来，其实心思全在观察他们俩。
借着这个机会，苏晚晴似乎也自然了些，她轻声对建军说：“同志，那边书架最上层，有一些新来的军事题材书籍和地图册，你可能……会感兴趣。” 她指了一个方向。
“谢谢。”建军点点头，朝那边走去，步伐依旧沉稳，但速度似乎比平时快了一点点。
等建军走到书架那边，我开始发挥“粘人精”本色，缠着苏晚晴问东问西。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苏晚晴。”
“晚晴姐姐，你天天都在书店吗？”
“嗯，大部分时间在。”
“那你喜欢看书吗？我大哥也喜欢看书！他上次借的那本《林海雪原》，看了好久呢！” 我故意透露信息。
苏晚晴的脸又红了，小声说：“那本书……是挺好看的。” 她顿了顿，忍不住轻声问，“你大哥……他平时在家，都看什么书？”
我心里暗笑，上钩了！“他可杂了！有打仗的，有讲历史的，还有讲种地的！” 我掰着手指头数，“不过我看他总是看那本讲兵法的最久，上面画好多圈圈。” 我指的是建军有时会研究的军事教材。
苏晚晴听得很认真，眼中闪烁着光。“他……一定懂得很多。” 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欣赏。
“是呀！我大哥懂的可多了！就是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 我装模作样地叹气，“晚晴姐姐，你爱说话吗？你多跟他说说话呗，他其实可喜欢听人讲书里的故事了！上次我给他讲小人书，他都听笑了！”
苏晚晴被我逗得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又赶紧掩住嘴，眉眼弯弯，煞是好看。“好呀，有机会……我给他讲讲书店新来的书。” 她声音虽低，却带着一丝勇敢的应允。
这时，建军拿着一本书走了过来，看样子是选好了。他听到我们最后的对话，脚步微顿，看向苏晚晴。苏晚晴也恰好抬眼看他，两人目光相接，又迅速分开，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选好了？”苏晚晴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嗯。”建军将书递过去，这次，他的目光在苏晚晴脸上多停留了一秒，“麻烦你了。”
“不麻烦。”苏晚晴接过书，低头登记，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这本书……讲边防战士的，很感人。你……看完可以跟我说说感想。” 她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近似邀请的话。
建军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嘴角那丝极淡的笑意再次浮现。“好。” 他应道，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
我抱着《小兵张嘎》，看看大哥，又看看脸颊绯红却带着笑意的苏晚晴，心里乐开了花。第一步，成功！
离开书店时，我吵着要苏晚晴送我们到门口（其实就几步路）。站在书店门口，夕阳给一切都镀上了金边。我对苏晚晴挥挥手：“晚晴姐姐再见！下次我还跟大哥来借书！”
“念念再见。”苏晚晴也笑着挥手，目光却悄悄飘向建军。
建军对她点了点头：“苏同志，再见。”
“张……张同志再见。”苏晚晴轻声回应。
回去的路上，建军抱着我，沉默了很久。直到快到家时，他才忽然开口，语气有些复杂：“念念，你今天……话很多。”
我趴在他肩上，歪着头看他：“因为晚晴姐姐好看呀！我喜欢晚晴姐姐！大哥，你也喜欢，对吧？”
建军没有否认，只是抬手，用力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有些重，却带着无尽的温柔和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无奈笑意。
“小鬼灵精。”他低声说，望着远处渐沉的落日，眼神却比来时明亮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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