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纸在油灯下泛着陈旧的淡黄色,薄得几乎透明。沈墨文用镊子夹着,小心翼翼地将其摊平在铺了软布的桌面上,眼睛几乎要贴到纸面上。旁边放着放大镜,还有几本边区自制的、纸张粗糙的笔记本,用于记录。
纸上那些蝇头小楷,笔画细如发丝,却异常工整,显露出书写者当时的全神贯注和深厚功底。草图更是精炼,线条简洁,关键尺寸和公差要求用极小的数字标注在旁边。这是一套关于小型台式钻床关键部件——主轴箱的改进草图和数据,重点在于如何用精度较差的国产或缴获材料,通过特殊的热处理工艺和装配技巧,达到接近原装设备的稳定性和寿命。
“妙啊……”沈墨文喃喃自语,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用两次中温回火代替一次高温,牺牲一点绝对硬度,换取韧性和抗变形能力……这思路,是针对咱们淬火条件不稳定、容易过脆的问题量身定做的!”
他看了整整一夜。十七张棉纸,内容跨度极大,从金属热处理到齿轮修形,从简易量具制作到化学配方中的杂质剔除技巧。没有系统理论,全是针对具体问题、在有限条件下的实战经验总结和创造性解决方案。有些想法甚至略显“野路子”,但背后闪耀着一种被困顿环境逼出的、惊人的实用智慧。
天蒙蒙亮时,沈墨文才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将最后一页棉纸的内容转录、注释完毕。他合上笔记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齐家铭带来的,不仅仅是几项具体技术,更是一种思维模式——如何在极端匮乏和封锁下,利用有限的、甚至是次等的材料,通过巧妙的工艺设计和流程控制,实现可用的功能。这正是根据地现在最需要的!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窑洞里,陈锐主持的“断箭”计划推进会议也刚刚结束。烟雾缭绕中,一份初步的实施方案已经成型。
“以马家洼作为第一个试点。”陈锐用铅笔在地图上那个已经标注为废墟的村庄位置画了个圈,“理由有三:第一,群众基础好,赵老三等骨干还在,有初步的技术实践。第二,位置相对偏僻,但又不是完全与世隔绝,便于控制和管理。第三,破坏严重,敌人短期内不会重点回访,相对安全。”
赵守诚补充道:“试点内容,就是把齐家铭情报里那些适合民间的、分散的技术,拆解开来,分步骤下放。比如,赵老三的铁匠小组,专门负责钻研那套‘土法热处理’和简易零件修复。村里组织妇女和老人,成立‘熬硝提纯小组’,按沈工总结的简化流程操作。再找两个机灵点的年轻人,跟着沈工学最基础的机械原理和图纸辨识,目标是能看懂简单零件图,能使用和维护最基础的土工具。”
“每个小组,只负责整个生产链条中的一个环节。”陈锐强调,“赵老三不需要知道完整的子弹怎么造,他只需要把他那根撞针做得又硬又韧。熬硝小组不需要懂火药配方,只需要把硝土提纯到某个标准。这样,即使某个环节被破坏,损失也有限,而且敌人很难从局部窥见全貌。”
保卫科长老马提出:“人员审查和政治保卫必须同步跟上。每个小组的负责人,必须是党员或经过长期考验的可靠群众。小组内部建立互相监督机制。所有技术资料,采用口传心授和实物教学为主,尽量减少文字记录。传递关键参数,用只有本组人懂的‘暗语’或‘口诀’。”
“就这么办。”陈锐拍板,“老赵,你带工作组去马家洼,负责动员和组建。沈工,你带上誊抄好的、适合马家洼部分的资料,去做技术指导。记住,不是去上课,是去一起摸索,一起解决问题。要鼓励群众提出他们自己的土办法,只要有效,就采纳、总结、推广。”
两天后,马家洼的废墟上,出现了不同于以往重建的景象。没有大规模地盖房子,而是先清理出了几处相对完整的地基和窑洞。赵老三在自家原先的铁匠炉废墟旁,用残存的砖石和泥土,重新垒了一个更小、更不起眼的地炉,上面还搭了草棚伪装。炉边堆着他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以及李水根小队偷偷送来的一些废钢料和简陋工具。
沈墨文蹲在炉边,手里拿着根据齐家铭资料整理的“土法热处理要点”,正和赵老三以及另外两个村里手巧的后生讲解:“……关键不是烧到多红,是看钢表面开始‘出汗’(出现熔融氧化物)的那个火候,这时候迅速夹出来,先在空气里缓一下,等颜色变成暗樱桃红,再淬……淬火液也可以用浓盐水试试,冷却速度不一样……”
赵老三听得极其认真,不时用烧火棍在地上划拉着,记录关键的温度形容和颜色变化。另外两个后生则试着用磨石打磨几根做实验用的钢条,感受不同硬度。
另一边,村里原先的祠堂废墟清理出了一角,支起了几口大铁锅和陶缸。以孙大娘为首的七八个妇女,正在沈墨文带来的一个学徒指导下,学习如何辨别不同来源的硝土,如何用草木灰水浸泡、沉淀、熬煮、结晶。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氨味和烟味,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专注的神情。她们知道,锅里熬煮的,是能造火药打鬼子的东西。
齐家铭的伤好了一些,被暂时安置在村里一个绝对可靠的党员家中。起初他有些拘谨和不安,但看到沈墨文和村民们毫无架子地讨论、试验那些他冒死带出来的知识,看到那些粗糙的手在尝试实现纸面上的线条和数字时,他的眼神渐渐变了。
一天傍晚,他鼓起勇气,走到正在查看淬火后钢件断口的沈墨文和赵老三身边,犹豫了一下,指着断口处某些细微的纹理说:“沈先生,赵师傅,这个纹理……好像‘过火’了,晶粒有点粗。可能是出炉后,在空气里缓的时间稍长了一点点。下次试试再快一两息入水。”
赵老三和沈墨文都是一愣,仔细看去。赵老三用锉刀轻轻锉了锉断口边缘,感受了一下,恍然大悟:“齐先生说得对!是慢了那么一丁点儿!这眼力,了不得!”
齐家铭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那是久违的、被需要和被尊重的感觉。他低声说:“我……我在厂里,看过太多废品,也亲手处理过。有些感觉……说不清道理,但就是知道不对。”
“感觉就是道理!”沈墨文兴奋地说,“齐先生,你这经验太宝贵了!能不能请你,抽空也给咱们这小组讲讲?不用多,就讲讲你怎么看火候,怎么判断材料‘脾气’?”
齐家铭看着赵老三和周围几个后生期待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当晚,在昏暗的油灯下,他磕磕绊绊地,用最朴实的语言,开始讲述他过去在工厂里积累的、关于金属的“手感”和“眼力”。没有公式,没有图纸,全是实实在在的经验和教训。赵老三等人听得如痴如醉,这些正是他们最缺乏的、从失败中直接获得的“血肉知识”。
几天下来,一种奇特的融合在马家洼悄然发生。齐家铭带来的“学院派”经验与数据,沈墨文系统的科学框架,赵老三等民间匠人的实践手感,以及普通村民在极端条件下的生存智慧,开始碰撞、磨合、互补。
第一个阶段性成果,是一批经过改良工艺处理的、用于维修“汉阳造”步枪的撞针和抽壳钩。虽然外观依旧粗糙,但赵老三用土办法测试,硬度和韧性比之前有了明显提升,连续击发测试的故障率下降了近一半。
另一个成果,是一小罐经过多次试验、摸索出相对稳定流程提纯的硝石结晶,纯度比之前村民土法熬制的高出不少。
这些成果微不足道,放在战前的大工厂里可能不值一提。但在这里,在废墟之上,它们代表着一种可能:即使被打散成碎片,即使失去了一切现代工业的支持,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依然能够依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重新一点一点地拼凑出战斗和生存的能力。
然而,就在马家洼试点初见曙光时,一条新的、令人不安的情报,通过刚刚恢复部分活动的“货郎”渠道,辗转送到了陈锐手中。
情报来自张家口附近一个游方郎中,他是“货郎”发展的外围眼线。郎中在行医时,偶然听到两个伪军军官喝酒吹嘘,说“皇军”很快要有大动作,不是扫荡,是“清源”。
“清源?”陈锐眉头紧锁,这个词在齐家铭的口供中也出现过。
情报比较模糊,只提到日军似乎在秘密调查和标记晋察冀边缘区所有已知的、哪怕是废弃的小型矿点、石灰窑、陶土坑,甚至是一些有特殊土壤或水质的地方。同时,加强对所有进出山区物资的检查,特别是对硫磺、硝石、木炭、铁料等,检查之严近乎变态。更重要的是,有迹象显示,日军开始有目的地收买或胁迫一些熟悉当地地理和资源分布的汉奸、地主、乃至游民,建立更精细的“资源情报网”。
“他们不是要再来一次‘铁壁’那样的军事碾压。”陈锐放下情报,对赵守诚和沈墨文说,“他们是要换一种更阴毒、更根本的打法——从根子上,系统性地破坏我们能获取的一切自然资源和初级原料!让我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赵守诚脸色铁青:“釜底抽薪……这才是真正的‘清源’!如果我们搞的‘断箭’,是把技术分散到一个个‘点’,那他们现在的‘清源’,就是要彻底污染或控制所有这些‘点’赖以生存的‘土壤’和‘水源’!”
沈墨文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马家洼的熬硝、赵老三的铁料……如果敌人把这一带所有能出硝土的地方都破坏掉,把所有能找到的废铁料都控制或收走,那我们这些‘点’立刻就成了无根之木!”
窑洞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们刚刚找到一点在废墟上重建技术生态的方向,敌人就已经调整策略,准备直接挖掉他们脚下的地基。
“通知所有试点和筹备点,立刻加强对周边自然资源的调查和保护,寻找更多备用资源点,哪怕品位再低也要记录在案。”陈锐迅速下令,“同时,加快‘代用品’研究的优先级。没有硫磺怎么办?没有硝土怎么办?没有钢铁怎么办?哪怕用石头、用木头、用土,也要摸索出能暂时顶替的办法!”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上面那些刚刚标注出的、代表新试点和潜在资源点的小小蓝色标记。这些标记还很稀疏,很脆弱。
敌人已经张开了另一张更大、更细的网,目标不是扑灭火苗,而是吸干所有能产生火苗的空气和燃料。
断箭重铸,刚刚找到铁砧和锤头,却发现身后的柴房,已被人悄悄浇上了油,点上了火绳。
时间,从未如此紧迫。而斗争,也从技术对抗的层面,骤然升级到了更原始、也更残酷的——生存资源的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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