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冬,晋察冀的雪下得格外早。
陈锐、李水根和“灵雀”回到根据地时,已是腊月二十三。整整四个月,他们徒步穿越了小半个中国,躲过无数次盘查和追杀,身上的便装早已破烂不堪,形如乞丐。
哨兵最先发现了他们。那是个新兵,还不满十八岁,看到三个衣衫褴褛、满身冻疮的人从雪地里踉跄走来时,差点就开了枪。直到陈锐用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自己的代号和识别暗语,哨兵才认出这个瘦脱了形、胡子拉碴的男人,竟然就是传说中“旧伤复发在后方休养”的陈顾问。
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根据地。
陈锐还活着。
但他带去的十五个人,只回来了三个。
后山的雪地里,新添了十二座坟。
没有遗体,只有衣冠。王铁牛的坟在最前面,墓碑是一块粗糙的青石板,上面用刺刀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战士王铁牛之墓”。坟前放着他生前最珍视的东西:一把卷刃的大刀,一个缴获的日军水壶,还有半包已经发霉的烟丝。
下葬那天,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压着山头。几乎还能站起来的战士都来了,黑压压一片,站在雪地里,没有声音,只有寒风刮过山梁的呜咽。
赵守诚主持了葬礼。这位一向沉稳的政委,念悼词时声音几度哽咽。
“……王铁牛同志,江西兴国人,一九三一年参加红军……历经五次反围剿,长征,东征,抗日战争……作战勇敢,忠诚可靠……”
陈锐站在人群最前面,一动不动。他穿着一身勉强干净的旧军装,左臂戴着黑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在西南执行秘密任务时,为掩护战友撤退,壮烈牺牲……”
李水根站在陈锐身后,肩膀的伤还没好利索,用绷带吊着。他死死咬着牙,眼眶通红。“灵雀”站在另一边,少年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稚气从脸上褪去,只剩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赵守诚念完,看向陈锐:“陈顾问,你……说两句吧。”
所有人都看着陈锐。
雪地里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肩头的声音。
许久,陈锐向前走了一步,走到王铁牛的坟前。他没有看墓碑,而是看着坟头那捧新土。
“铁牛。”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还有……老刘,大勇,柱子,栓子……所有牺牲的同志们。”
他停顿了一下。
“我把你们带出去,没能带回来。这是我的错。”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抽泣声。
“但你们想知道,我们这四个月,到底干了什么吗?”
陈锐转过身,面对所有人。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年轻的、苍老的、完整的、残缺的脸。
“我们找到了‘源头’。”他说,“找到了‘灯塔’为什么存在,找到了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找到了……我们到底在和什么作战。”
他用了最简单的话,把“播种者计划”、“吴明博士的违规操作”、“文明观测理事会”这些匪夷所思的概念,讲给了这些大多数字都不识几个的战士和群众听。
没有人打断他。尽管这些话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每个人都安静地听着。因为他们相信陈锐,也因为过去几年发生的那些“邪门事儿”,让他们隐约知道,敌人不只是日本鬼子。
“……所以,我们不是在打一场普通的仗。”陈锐最后说,“我们是在和一群自认为神明、想要决定人类该怎么活、该怎么死的‘东西’作战。他们觉得我们是实验品,是污染物,是需要被‘净化’的杂草。”
他抬起手,指着北方——那是日军占领区的方向。
“但现在,我们知道他们是谁了。我们知道他们怕什么——他们怕我们这些‘杂草’长得太快,怕我们这些‘污染物’传染得太广,怕我们这些‘实验品’……不肯按他们写的剧本走。”
陈锐的声音陡然提高,在雪地里回荡:
“那就让他们怕!”
“让他们看看,杂草是怎么掀翻花园的!污染物是怎么吞噬‘纯洁’的!实验品是怎么砸碎实验室的!”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吼声。不是欢呼,不是口号,而是一种从胸膛深处迸发出来的、混合着悲痛与愤怒的咆哮。
葬礼结束后,陈锐去了山洞工厂。
这里的变化让他几乎认不出来。机器更多了,布局更合理了,墙上贴满了手绘的图纸和操作规程。李书明迎上来,眼睛亮得吓人。
“陈顾问!你回来了!你看,我们按你留下的图纸,又造了两台简易车床!还有这个——”他指向一台正在运转的机器,“我们自己改良的‘龙吟’电台主板刻蚀机!精度比以前手工刻高了三倍!”
陈锐看着那些嗡嗡作响的机器,看着那些在油污中忙碌却眼神发亮的技术员,心里那块压了四个月的巨石,终于松动了一点。
“伤亡怎么样?”他问赵守诚。
两人走在山洞深处新开辟的通道里。这里比四个月前扩大了一倍,甚至有了专门的生活区和病房。
“很重。”赵守诚的声音低沉,“‘清道夫’的进攻持续了两个月。他们用了一种……会燃烧的子弹,还有一种能穿透普通工事的炸药。我们损失了六百多人,七个‘蜂巢’节点被摧毁,两个秘密兵工厂暴露。”
他顿了顿:“但我们守住了核心。技术人员大部分安全,主要设备都转移出来了。而且……”赵守诚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清道夫’在两个月后突然撤退了。毫无征兆,一夜之间全消失了。”
陈锐停下脚步:“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一个月前。”
陈锐算了下时间。那差不多就是他们在西南洞穴里,他向“理事会”广播“文明数据包”之后不久。
“是他们内部出了问题。”陈锐低声说,“我发出的信息……起作用了。”
赵守诚看着他,想问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晚上,在指挥所里,陈锐见到了“灵雀”从洞穴里带回来的那块晶体存储板。
板子巴掌大小,半透明,内部有细微的光点在缓缓流动,像是有生命。李书明和几个最好的技术员已经研究了它好几天,但毫无头绪——它没有接口,没有开关,甚至检测不到任何电磁信号。
陈锐拿起晶体板,入手温润。他闭上眼睛,回忆在洞穴操作台上看到的那些界面和指令。
然后,他做了个让所有人惊讶的举动——他把晶体板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陈顾问?!”
“队长!”
陈锐没有理会。他集中精神,试图去“感受”这块板子。这不是科学,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共鸣。
几秒钟后,晶体板内部的流光突然加速!光芒从内部透出,在昏暗的指挥所里映出一片幽蓝。
紧接着,晶体板表面浮现出文字——不是显示,更像是从内部投射出来的全息影像:
文明数据包接收确认……解码中……
来源:播种者载体“陈锐”(未授权)
内容:文明抗争记录(片段)
分析结果:目标文明“华夏20世纪周期”展现出超预期韧性及“叛逆性传播”特征……建议重新评估遏制策略……
……检测到灯塔派“灭绝分支”违规动用物理清除部队……理事会已启动内部审查程序……
……预计“灭绝分支”将转为隐蔽介入模式……警告:检测到关联信号——
文字在这里突然变得混乱、跳跃,像是受到了干扰:
……日军“关东军特种技术研究所”……代号“影武”计划……顾问身份异常……关联标记:骷髅\/沙漏……
……目标:渗透、分化、技术窃取与逆向工程……
……下一阶段重点:晋察冀、山东、苏北……
……载体“陈锐”已被标记为“优先级清除目标”……
影像到这里戛然而止。晶体板的光芒迅速暗淡,最后恢复成一块普通的半透明板子,仿佛耗尽了所有能量。
指挥所里一片死寂。
许久,赵守诚才开口,声音干涩:“关东军特种技术研究所……‘影武’计划……”
“那是日军在东北的最高级别秘密研究机构。”陈锐放下晶体板,“专门研究细菌战、毒气、特种武器。如果‘灯塔’的灭绝派和他们勾结……”
“那接下来的仗,”李水根脸色铁青,“就更难打了。”
窗外,夜色深沉。远山轮廓在黑暗中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
腊月二十八,离除夕还有两天。
一份加急情报送到了陈锐手里。是地下交通站冒死送出来的,来自天津。
情报很短,只有几句话:
日军华北方面军高级军事会议,新增数名“德国技术顾问”。但据内线观察,其中两人形迹可疑:一,从不与德军其他人员交流;二,随身携带的仪器非德军制式;三,手背有疑似纹身(图案模糊,似骷髅头)。会议内容:策划针对晋察冀、山东根据地之“春雷”扫荡,重点:技术设施与人员。
陈锐把情报递给赵守诚,然后走到窗边。
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花在夜色中飞舞,无声无息。
“守诚,”他没有回头,“记得我走之前说的话吗?”
“记得。”赵守诚走到他身边,“你说,我们刚刚给了老天爷一耳光。”
“现在,”陈锐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老天爷要还手了。”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淬火后的冰冷。
“通知所有部队,取消春节休整,进入一级战备。”
“是。”
“把‘灵雀’他们从晶体板里读出的信息,整理成简报,下发到团级以上指挥员。”
“明白。”
“还有,”陈锐顿了顿,“准备迎接——真正的战争。”
赵守诚看着他,突然问:“陈锐,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很突兀。在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军人之间,很少会这样问。
陈锐沉默了很久。
“我不好。”他最后说,声音很轻,“铁牛死了。十二个兄弟埋在了西南。根据地死了六百多人。我不好。”
他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
“但敌人也别想好。”
窗外,雪越下越大。远山近岭,一片苍茫。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平,一间日式料亭的密室里,几个穿着和服和西装的人正在低声交谈。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面插满了代表日军部队的红色小旗。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学者模样的日本人正在发言:“……根据‘顾问团’的建议,‘春雷’行动将不再以占领土地为主要目标,而是集中力量,摧毁八路军的‘技术孵化点’……”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西方人。那人手里把玩着一个银质的打火机,打火机盖上,刻着一个线条扭曲的骷髅头。
当日本人说完后,西方人才缓缓开口,用流利但带着奇怪口音的日语说:
“记住,技术可以仿制,但掌握技术的人……必须清除干净。”
他按下打火机,火苗窜起,映着他冰冷的蓝眼睛。
“尤其是,那个叫陈锐的。”
火苗跳动,将墙上“武运长久”的条幅映得忽明忽暗。
窗外,北平的夜空,阴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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