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的油灯烟子熏得人眼睛发涩,哈出的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一张用旧门板临时搭起来的长条桌旁,挤挤挨挨坐了十几个人。陈锐、赵守诚、沈墨文、齐家铭、李水根、保卫科长老马,还有王家庄侥幸转移出来的王铁匠、马家洼的赵老三、孙大娘,以及另外两个试点村子的负责人。大伙儿的脸色在跳动的灯光下,都显得凝重。
桌上摊着几本边角卷起、沾着硝烟和泥土痕迹的笔记本,还有几张画得密密麻麻的草图。空气里除了烟味,还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得人喘气都不太顺畅。
“今儿个把大伙儿叫来,不叙旧,不表功,就干一件事——扒家底,算细账。”陈锐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寂静的水面上,“延安那边等着听咱们的响动。咱们自己也得摸摸,这一年多,咱们的‘星火’,到底烧成了啥样,哪里亮堂,哪里还冒着黑烟,差点燎了自家的眉毛。”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笔记本,封面被血和汗渍浸得发黑。“从‘铁壁’刚来那会儿说起吧。老赵,你先来。”
赵守诚清了清嗓子,那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铁壁’那会儿,咱们刚把夜校办起来,技术骨干拢在一块,想着能搞点像样的东西。结果呢?鬼子一来,像梳子篦头发,咱们那些明面上的点——兵工厂、大仓库、集中培训地——几乎一扫光。周师傅、老秦他们……血就淌在咱们眼前。”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教训就一条:鸡蛋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篮子还得藏严实了。后来咱们搞‘分散’,搞‘下沉’,是被逼的,也是唯一的活路。”
沈墨文推了推眼镜,接过话头,他的声音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清晰,却也有些发颤:“技术下沉……说起来容易。把兵工厂图纸上的线,变成赵师傅铁砧上的印子,把化学公式,变成孙大娘锅里熬的硝水,这中间隔着的,不只是手艺,是整整一套‘翻译’。咱们失败了多少次?赵师傅打废的铁料能堆个小山,孙大娘她们熬糊的、炸锅的硝土更不用说。齐先生带来的那些数据、图纸,是好东西,可那是大厂子里的规矩,到了咱们这山沟,水土不服。得改,得‘土化’。‘代用发射药’是碰运气碰出来的,‘土镗床’是硬憋出来的。经验就是:在这地方搞技术,不能太讲‘理’,得多讲‘能不能用’。”
齐家铭一直低着头,这时抬起脸,灯光下他脸颊凹陷,但眼神里有种光:“我……我从那边带过来的,不光是纸上的东西。有些东西,写在纸上也没用,得靠手摸,靠眼睛看火色,靠耳朵听锤响。这些‘感觉’,在厂子里,老师傅带徒弟,一代代传。到了这儿,赵师傅、王师傅他们,手上也有他们的‘感觉’。开始我也拧巴,觉得他们那套不‘科学’。可后来明白了,他们的‘感觉’,是跟这片山、这些土、这些简陋家伙事磨出来的,最顶用的‘科学’。咱们得把两头的‘感觉’揉到一块。”他看了一眼赵老三,“就像那‘复合锻打’,加层软垫子的主意,是书上的理,可啥时候加,加多厚,火候咋看,是赵师傅手上的准头。”
李水根闷声说:“光会做不行,还得能保住,能运出去。咱们的运输队,淌了多少血?老牛湾那次,砖窑那次……鬼子不光战场上打,他们掐咱们的路,堵咱们的货。‘借地’的法子好,可‘地’那头的人心,比山路还难摸。韩窑主那样的,为了活命钱能冒险,可刀架脖子上,谁也说不好。教训就是:这条路,窄得像独木桥,走的人要绝对可靠,两头的‘桥墩子’(接头点和接收点)更要稳如泰山。”
老马的声音最冷,像冰碴子:“最大的窟窿,还是出在人身上。王家庄的事,是活例子。咱们把技术教下去,人心也跟着散了?不是。是咱们光教了手艺,没把‘保命锁’(保密纪律)的钥匙攥紧,没把可能招来的狼提前看清。往后,每个‘点’的人,不光要手巧,更得嘴严,眼毒。谁跟外界接触多,谁就得在保卫科挂上号,定期‘淬火’(审查教育)。这不是信不过乡亲,是信不过鬼子无孔不入的刀子。”
王铁匠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又惭愧地低下头。赵老三拍拍他肩膀,叹口气:“也怪俺,光想着快把摊子支起来,没把话跟老王说透。”
陈锐一直静静地听,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划着无形的线。等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声音像从很深处提上来:“大伙儿说的,都对。疼的地方,痒的地方,都挠到了。那咱们把这些零零碎碎,拼起来看看,到底是个啥?”
他站起身,走到窑洞土墙边,那里用木炭画了个极简的图——中间几个点,代表最初的核心技术力量;外面一圈虚线,代表被“铁壁”碾碎;再外面,是无数更小的、散开的点,用细线勉强连着。
“看,”他用手指点着那些散开的小点,“咱们被打散了,像火星子崩得到处都是。可火星子没灭。为啥?因为它落的地方,不是石头,是干草——是赵老三这样的手艺人,是孙大娘这样的勤快人,是千千万万想活下去、想把鬼子打出去的乡亲!”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灼热的力量:“咱们以前想的是,搞个像样的兵工厂,造好枪好炮。那是‘武器’的想法。可现在,鬼子不让咱们有工厂,咱们就换个想法——咱们不造‘武器’了,咱们造‘造武器的本事’!把这本事,像种子一样,撒到各村各户去!赵师傅会打能用的铁,是本事;孙大娘会熬够纯的硝,是本事;齐先生能把大厂子的道理,掰碎了讲成山里人懂的话,更是大本事!”
他回到桌边,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沧桑、或文弱、或坚毅的脸:“咱们现在干的,不是简单的军工生产,是一场‘技术生存战’。鬼子想从根子上掐死咱们,咱们就得把根,扎到最深最广的土里去,扎到老百姓的日常生计里去,扎到他们脑子里的聪明劲儿里去!让鬼子的铁蹄,踩不烂,碾不碎!”
窑洞里安静极了,只有油灯芯噼啪作响。赵守诚重重地点头,沈墨文眼神发亮,齐家铭挺直了腰板,李水根和老马握紧了拳头。
“所以,去延安,咱汇报啥?”陈锐自问自答,“就汇报这个——在绝境里,怎么把技术变成活命的能耐,打仗的底气,组织群众的钩子!怎么用最土的办法,对抗最洋的封锁!怎么让星星点点的火,烧成一片野火燎原的势!”
战略的方向,在激烈的争论和坦诚的剖析中,渐渐清晰、升华。
接下来,是更具体、也更棘手的问题:谁去延安?
“我去不合适。”赵守诚第一个表态,语气坚决,“老陈是‘星火’的魂,这路子是他领着趟出来的,里头的弯弯绕绕,他最清楚。延安首长问起来,他才能说透。根据地这一摊子,刚经过‘清源’这么一折腾,人心要稳,网络要巩固,鬼子不知道啥时候又抽风,我留下守着,心里踏实。”
沈墨文有些犹豫:“我……我可以去,技术上的细节我能说清楚。可我……不太会讲那些大道理,见了首长怕说错话……”
陈锐看着他:“沈工,技术细节就是最硬的道理。你带上咱们的‘代用发射药’样品,带上‘土镗床’的草图,带上那些失败又成功的记录。延安的首长们,都是实干家,他们懂。”
齐家铭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他的身份太特殊,从敌占区逃出来的技术员,这一路去延安关卡重重,风险太大,也容易引来不必要的审查。
李水根和老马更不用说,他们是刀把子、门栓子,离不开。
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陈锐带队,沈墨文作为技术专员随行。再从“利刃”分队挑三个绝对可靠、身手好的战士护送。
会开完,天都快亮了。众人散去,窑洞里只剩下陈锐和赵守诚。
赵守诚摸出两支边区自卷的土烟,递给陈锐一支,两人就着油灯点上,辛辣的烟雾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
“这一走,少说两三个月。”赵守诚吐着烟圈,眼睛望着跳动的火苗,“家里头,你放心。‘星火’的摊子,我按咱们今晚议定的章程来,该收紧的收紧,该加固的加固。北平那条线,没有你的话,我绝不动。那个神出鬼没的‘第三方’,我让水根多撒出去几双眼睛瞧着。”
陈锐深深吸了一口烟,被呛得咳嗽两声:“老赵,我最放心的就是你守着家。我走了,你就是这‘星火’的看火人。火不能灭,也不能乱烧,更不能让外头的风沙给埋了。压力在你肩上。”
“扛得住。”赵守诚笑了笑,笑容里有疲惫,更有磐石般的沉稳,“倒是你,路上千万小心。见了延安的首长,有啥说啥,别藏着掖着,也别光捡好听的说。咱们吃过的亏,流过的血,都是最金贵的经验。”
两人又低声商量了一些具体交接的细节,直到油灯里的油快要燃尽。
几天后,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陈锐和沈墨文都换了装,扮作收购药材的山客。三个护送的战士扮作伙计和向导。行装极简,最重要的,是沈墨文贴身藏着的一个油布包,里面是誊抄清晰的总结报告要点、几份关键数据图表,还有一小包“代用发射药”和一小块复合锻打钢的样品。
赵守诚、齐家铭、李水根等人送到村外隐秘的山口。
没有过多的话语,陈锐用力握了握赵守诚的手,又拍了拍齐家铭和李水根的肩膀,对沈墨文点了点头,转身便带着小队,踏上了被晨雾笼罩的崎岖山路。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乳白色的雾气与层叠的山峦之中。
赵守诚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山风穿过隘口,吹动他洗得发白的军装衣角,带来远方的寒意和莫名的呜咽声。他缓缓转过身,眼前是熟悉的、千沟万壑的晋察冀山川,是无数个像马家洼一样正在艰难恢复生机的村庄,是那一张张信任和期盼的脸,是刚刚稳定下来却依旧脆弱的“星火”网络。
陈锐把最亮的火种带走去汇报了,把这片刚刚点燃、远未成势的“星火原野”,留给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有泥土味,有硝烟未散的焦糊味,更有一种沉甸甸的、独当一面的责任。
真正的淬炼,对他而言,或许此刻,才刚刚真正开始。他迈开步子,朝着指挥部方向走去,背影在苍茫的山色中,显得格外坚实,也格外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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