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岭的雨,下得比根据地那边还要大。
陈锐趴在湿透的腐叶层里,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淌,流进眼睛,又涩又疼。他顾不上擦,只是死死盯着山脚下的那条土路。
路不宽,勉强能容两辆卡车并排。左边是陡峭的山壁,右边是几十丈深的断崖。崖底有条河,平时水不大,但下了这么久的雨,河水已经涨起来,浑浊的激流撞击着岩石,发出轰隆的响声。
“这是绝佳的伏击点。”陈锐在心里说。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冷,是紧张。五天前,他带着五十个人从根据地出发。一路昼伏夜出,避开鬼子据点,绕开封锁线,像一群无声的幽灵穿行在敌占区。路上折了三个——一个过河时被冲走,两个在穿越铁路时被巡逻队发现,为掩护大部队,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
四十七个人,现在全趴在这片山坡上。每个人都裹着湿透的蓑衣,脸上涂着泥浆,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小李趴在陈锐左边,怀里紧紧抱着一支三八式步枪——这是上次行动缴获的,他当成宝贝。右边是老侦察兵孙大眼,五十岁了,眼力还跟年轻人一样好,此刻正眯着眼,透过雨幕观察山路的尽头。
“陈部长,”孙大眼压低声音,“有点不对劲。”
“说。”
“按书生给的情报,鬼子运输队应该是一个中队护卫,伪军一个连,十来辆卡车。”孙大眼舔了舔嘴唇,“可你看那边——”
他指向山路拐弯处。雨幕中,隐约能看到几辆卡车的轮廓,但车队前面……有东西在反光。
陈锐举起望远镜。雨水打在镜片上,视野模糊。他擦了又擦,终于看清了——是装甲车。两辆,车顶上架着机枪,炮塔在雨中泛着冷光。
“还有,”孙大眼继续说,“车队中间那几辆车,篷布扎得特别严实,旁边跟的人也不一样——穿的是工兵服,还有……穿西装的。”
穿西装的?陈锐心头一紧。书生情报里没提这个。
他继续观察。车队缓缓前进,速度很慢。装甲车在前开路,后面跟着五辆载满士兵的卡车,然后是六辆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卡车,再后面又是护卫部队。总人数……至少有三百。
五十对三百,还要加上两辆装甲车。
陈锐感觉嘴里发苦。他放下望远镜,闭眼思考。
原计划是制造山体滑坡阻断道路,分割车队,然后集中力量抢夺中间几辆设备车。但现在敌人兵力远超预期,装甲车更是大麻烦——他们带的炸药包,很难在远距离炸毁装甲。
“陈部长,还打不打?”小李轻声问,声音有点颤。
陈锐没回答。他脑海里飞快地计算:如果现在撤,还来得及。但书生用命换来的情报就浪费了,那些设备落到鬼子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打……可能全军覆没。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山风呼啸,卷着雨水抽打在人脸上,生疼。
“打。”陈锐睁开眼睛,声音很平静,“但计划要改。”
他把几个骨干叫到一起,就在雨地里,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图。
“看到那个弯道没有?那里山体最松。孙大眼,你带爆破组,趁车队没到前,去那里埋炸药。不用多,但要保证炸下来能把路彻底堵死,把车队分成两截。”
“是!”
“小李,你带五个人,去对面山坡。等爆炸一响,装甲车注意力被吸引,你们用集束手榴弹,从侧面炸它的履带。记住,炸完就跑,别恋战。”
“明白!”
“剩下的人,跟我埋伏在崖边这片林子里。等路断了,车队乱了,咱们集中火力打中间那几辆设备车。优先抢三辆——看轮印,那三辆最沉,应该是核心设备。”
他环视众人:“都听清楚,这次不是要全歼敌人,是要抢东西。抢到了,立刻往北撤,进老林子。抢不到……就把车炸了,不能留给鬼子。”
战士们默默点头。没人说话,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坚定。
“还有一件事。”陈锐顿了顿,“如果我死了,孙大眼接替指挥。如果孙大眼也死了,小李上。咱们这些人,至少要有一个活着把东西带回去。”
布置完,各自散开准备。
孙大眼带着爆破组,像壁虎一样贴着山壁爬向弯道。那里土石松动,平时就常塌方,现在被雨水浸泡,更容易炸。
小李带着五个人,蹚过齐腰深的河水,绕到对面山坡。他们每人怀里抱着三颗手榴弹,用麻绳捆成一束——这是根据地土造的“集束手榴弹”,威力大,但投掷距离近,得抵近了才能用。
陈锐带着剩下的三十多人,趴在崖边的灌木丛里。雨水把每个人都浇透了,但没有一个人动。他们像一尊尊石像,只有眼睛还亮着,死死盯着山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小了些,但天色更暗了——已经是傍晚。
终于,车队出现在视野里。
打头的装甲车开得很慢,机枪手探出半个身子,警惕地观察着两侧山坡。后面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山谷里回荡,盖过了雨声和河水声。
陈锐的手心全是汗。他看了一眼怀表——下午五点二十。按照计划,孙大眼应该在车队全部进入弯道时引爆。
第一辆装甲车过去了。第二辆装甲车过去了。然后是五辆运兵车……六辆设备车……
就是现在!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裂了雨幕。弯道处的山体像被一只巨手掀开,土石混杂着树木,轰然塌下,瞬间把山路截成两段!
前面的装甲车和两辆运兵车被堵在了前面,后面的车队猛地刹住,顿时乱成一团。
“打!”陈锐嘶吼。
埋伏在崖边的三十多人同时开火。步枪、机枪子弹像泼水一样射向车队中间的设备车。鬼子兵从卡车上跳下来,仓促还击,但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
几乎同时,对面山坡传来爆炸声——是小李他们动手了。集束手榴弹在装甲车侧面炸开,一辆装甲车的履带被炸断,歪在路边;另一辆慌忙调转炮塔,向山坡上扫射。
“抢车!”陈锐第一个冲出树林。
三十多人像下山猛虎,扑向那六辆设备车。鬼子的抵抗很顽强,尤其是护车的工兵小队,个个都是老兵,枪法很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战士中弹倒地,但后面的人踩着战友的尸体继续往前冲。
陈锐冲到第一辆设备车前。篷布已经被子弹打穿了好几个洞,他掀开一角,借着昏暗的天光往里看——是机床,精密机床!虽然看不懂日文标识,但那光滑的导轨、精密的齿轮,一看就是好东西。
“这辆!”他喊道。
几个战士扑过来,把篷布整个扯掉。车厢里除了机床,还有几个大木箱。一个战士用刺刀撬开一个,里面是成卷的图纸。
“都搬走!快!”
这时,后面的鬼子已经组织起反击。机枪子弹打在车身上,迸出火星。陈锐感觉左臂一热,低头看,棉袄被子弹犁开一道口子,血渗了出来。不深,但火辣辣地疼。
“部长,你受伤了!”一个战士喊。
“别管我!搬东西!”
他们开始卸车。机床太重,四五个人一起抬,才勉强挪动。图纸箱倒是轻,一人就能抱两箱。
但时间不多了。被堵在前面的鬼子开始往回打,后面的鬼子也压了上来。陈锐他们被夹在中间,伤亡越来越大。
“部长!鬼子太多了!撤吧!”孙大眼满脸是血地冲过来——他引爆后也加入了抢夺。
陈锐看了一眼战场。六辆设备车,只控制了三辆,另外三辆还在鬼子手里。而他们的人,已经倒下快一半了。
“炸掉那三辆!”他咬牙下令,“小李!带五个人,把咱们控制的这三辆车上最核心的东西卸下来,能拿多少拿多少!其他人,掩护!”
战士们开始行动。炸药包被扔向另外三辆车,爆炸声接连响起,火焰吞没了那些来不及抢走的设备。
小李带人冲上第一辆车,用撬棍、刺刀,甚至用手,拼命拆卸那台机床的核心部件——主轴箱、变速箱、还有那些最精密的测量工具。
“部长!好了!”小李抱着一大包零件跳下车。
“撤!往北撤!”
剩下的十九个人,背着、抱着、扛着抢来的设备零件和图纸箱,开始往北边的老林子撤。鬼子在后面紧追不舍,子弹在耳边呼啸。
跑出几百米,陈锐回头看了一眼。战场上硝烟弥漫,燃烧的卡车像一支支巨大的火炬。倒下的战友们躺在泥水里,有些还在动,但大部分已经不动了。
五十个人出来,十九个人回去。
他咬紧牙,转身继续跑。怀里抱着的图纸箱很沉,纸被打湿了,变得更重。但他不能丢——这是书生用命换来的,是三十一位战友用命保下来的。
雨又下大了。天黑得像锅底,只有远处的火光还亮着。
十九个人在黑暗的山林里狂奔,像一群受伤的狼。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踩在泥水里的“噗嗤”声。
跑了不知多久,身后终于听不到枪声了。陈锐示意停下,清点人数。
十九个人,个个带伤。最重的是孙大眼,腹部中弹,血把整个下半身都染红了,是被两个战士架着跑的。
“大眼,坚持住。”陈锐撕开自己的内衣,给他包扎。
孙大眼咧嘴笑了,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部长……我……我够本了……炸了鬼子……那么多车……”
“别说胡话!咱们都得回去!”
包扎完,陈锐又检查抢来的东西。机床的核心部件基本都带出来了,图纸箱虽然湿了,但油纸包着,应该还能用。还有个小布包,是小李从一个穿西装的日本技工尸体上搜出来的——里面是几本日文技术手册,还有几张手绘的设备装配图。
“那个技工……临死前,指着这个包,用中文说‘给你们’。”小李低声说,“他……他不是鬼子?”
陈锐翻开手册。扉页上有一行钢笔字,是中文:“愿此技助华复兴——反战同盟会员 山本良一。”
他沉默了。把手册小心包好,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
“继续走。天亮前必须过河。”
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走得更慢,更艰难。伤员要搀扶,东西要轮流背,还要提防鬼子的追兵。
深夜,他们终于到达预定的渡河点。河面很宽,水流湍急。唯一能过的地方,是游冲下来的一棵倒下的老树,横在河面上,像座独木桥。
“一个一个过,小心。”陈锐指挥着。
战士们依次上桥。树干湿滑,下面就是翻滚的河水。走到一半,一个背着重物的战士脚下一滑,连人带东西往河里栽去!
旁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背包带。但人太重,两个人一起往下坠。
“松手!东西要紧!”掉下去的战士嘶吼。
抓着他的战士不松,死死咬着牙。第三个、第四个人扑上去,终于把人拉了上来。但那个战士的腿撞在岩石上,骨头断了,白森森的茬子刺破皮肉露出来。
“部长……我……我走不了了……”战士脸色惨白。
陈锐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能走。咱们背你走。”
“不……这样谁都走不了……”战士摇头,从怀里摸出颗手榴弹,“你们走,我断后。要是鬼子追来……我还能换几个。”
“这是命令!”陈锐吼道,“我命令你活着回去!”
战士笑了,笑得很惨:“部长……替我跟俺娘说……儿子没给她丢人……”
他推开陈锐,拖着断腿,爬到河边一块大石头后面。手榴弹紧紧攥在手里。
陈锐的眼睛红了。他咬紧牙,转身:“过河!”
剩下的人默默过河。最后一个战士上岸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断腿的战士还趴在石头后面,像一尊雕像。
天快亮时,他们终于钻进了一片原始森林。这里树木参天,藤蔓密布,鬼子轻易不敢进来。
陈锐下令休息。十九个人,现在只剩十八个了。
孙大眼的情况越来越糟。失血过多,脸色灰白,嘴唇发紫。陈锐撕开包扎,发现伤口已经感染,脓血混在一起。
“部长……别费劲了……”孙大眼声音微弱,“我……我有个事求你……”
“你说。”
“我老家……山东沂蒙……有个闺女……叫秀儿……要是……要是胜利了……你替我去看看她……告诉她……爹没当孬种……”
陈锐握着他的手:“你自己去看。等打跑了鬼子,我跟你一起去。”
孙大眼笑了,笑得很安详。然后,眼睛慢慢闭上了。
陈锐坐在他身边,很久没动。雨水从树叶缝隙滴下来,打在他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天亮了。雨停了。森林里升起薄雾。
陈锐站起身,看着剩下的十七个人。每个人都伤痕累累,但每个人都还站着。
“清点东西。”他的声音沙哑。
抢来的设备零件基本完好,图纸大部分能用,那几本技术手册更是无价之宝。
“走,回家。”
十八个人,背着三十一个人的遗愿,背着根据地的希望,向着南方的群山,一步一步走去。
他们不知道,就在同一时间,根据地那边,赵守诚正面临日军主力的第一波总攻。而他们抢回来的这些东西,将在不久的将来,点燃一场真正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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