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汉铁路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像一条巨蟒匍匐在华北平原上。
陈锐趴在高粱地里,举着望远镜看了整整两个小时。铁路线两侧,每隔五百米就有一座碉堡,每三公里有一个炮楼。巡逻的装甲轨道车每隔四十分钟经过一次,车顶的机枪手警惕地扫视着田野。
“比想象的还要严密。”他放下望远镜,转头对身旁的赵守诚说。
赵守诚在本子上画着草图:“鬼子学乖了。‘囚笼政策’升级了。你看——”他用铅笔指着铁路东侧,“他们清了铁路两侧三百米内的所有庄稼和高秆植物,连树都砍光了。想接近铁路,得先过这片开阔地。”
“还有地雷区。”陈锐补充道,“新土的痕迹,宽度至少五十米。昨晚侦察兵摸了两个,是反步兵跳雷,绊发引信。”
两人沉默了片刻。远处传来汽笛声,一列火车正从北向南驶来。不是客车,是闷罐车,车厢封得严严实实,车顶架着机枪。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鸣声,连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
“老赵,还记得咱们在江西打过的南浔铁路吗?”陈锐忽然问。
“记得。那时候咱们一个晚上能扒掉三里铁轨。”赵守诚苦笑,“现在不行了。鬼子的防御体系完善了,再搞零敲碎打,代价太大。”
“所以要换个思路。”陈锐的眼睛盯着那列渐渐远去的火车,“不扒铁轨,不炸桥梁。”
“那炸什么?”
“炸它的运输能力。”陈锐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铺在地上,“你看这段铁路,从保定到石家庄,全长一百二十公里。中间有七个车站,三座桥梁,十二个涵洞。咱们不做一锤子买卖,咱们要做——”
他的手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系统性的瘫痪。”---
当天晚上,黑石峪兵工厂的岩洞里灯火通明。
沈弘文正蹲在一台奇怪的机器前。那是用旧汽车发动机改造的冲压机,通过皮带轮传动,可以把钢板冲压成特定形状。现在冲压的是一块块手掌大的铁片,边缘锋利,中间有个圆孔。
“这是做什么用的?”齐家铭拿起一片,对着油灯看。
“轨道钉。”沈弘文擦了擦手上的油污,“不是普通的道钉。你看这个形状——”他在铁片上比划,“火车轮压上去的时候,它会弹起来,卡在轮子和铁轨之间。轻则脱轨,重则翻车。”
赵老三凑过来:“这东西能行?”
“我在天津铁路局干过八年。”沈弘文说,“机车最怕的就是轨道异物。咱们不需要炸,只要让火车不敢全速开,运输效率就能降下来七成。”
另一边,陈锐正在给各营连干部开会。
“这次行动不叫破袭,叫‘交通战’。”他用木棍指着墙上的示意图,“第一阶段,全线骚扰。各村民兵、区小队,从今晚开始,在各自负责的路段上,用土枪、土地雷、鞭炮,不停地骚扰。不求杀伤,就求一个——让鬼子睡不着觉。”
“第二阶段,重点破坏。”木棍移到几个红圈标注的位置,“这五个涵洞,是排水的关键。雨季快来了,咱们把涵洞堵死,雨水一冲,路基就得垮。”
“第三阶段,才是技术活儿。”陈锐看向沈弘文,“沈工,你来说。”
沈弘文站起来,有些拘谨地推了推眼镜:“我设计了三样东西。第一是轨道钉,已经说了。第二是‘绊马索’——”他举起一根细细的钢丝,“架在铁轨上方一米五的位置,火车头撞上,能切断天线、刮坏车灯,运气好还能缠住传动轴。”
“第三呢?”
“这个最要紧。”沈弘文从桌上拿起一个铁盒子,打开。里面是黑色的粉末,还有几个圆柱形的纸筒。“氯酸钾加铝粉,混合后遇撞击或摩擦就会爆燃。装进纸筒,塞在道岔的转辙器里,火车过岔道时一挤——”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什么时候能造出来?”陈锐问。
“轨道钉一天能做五百个。绊马索的钢丝不够,得去敌占区搞。”沈弘文顿了顿,“混合炸药……缺原料。氯酸钾管制很严。”
陈锐看向赵守诚:“老赵,你那个北平的关系,能不能搞到?”
“我试试。”赵守诚点头,“不过量不会大。”
“先造轨道钉。”陈锐拍板,“三天后,第一波行动开始。”---
第三天天黑时,上万人的队伍静悄悄地向铁路线运动。
主力部队负责警戒和阻击可能出现的援兵。真正执行破坏任务的是民兵和群众——他们扛着铁镐、麻袋、草席,像蚂蚁一样散入夜幕。
陈锐亲自带一个连,来到预定的一段铁路旁。
开阔地果然难通过。地雷区虽然还没完全布完,但已经埋了不少。工兵用探雷针一寸寸地探,发现地雷就插上小旗做标记。进度很慢。
“这样不行。”陈锐看了看怀表,“天亮前必须撤回去。”
“团长,要不硬闯?”一连长咬着牙说,“咱们用人趟过去!”
“放屁!”陈锐瞪了他一眼,“人命不是这么用的。”
他蹲下来,抓起一把土。土质松软,是典型的冲积平原土壤。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
“去找老乡,借水车。”
“水车?”
“对。越多越好。”
一个小时后,十几架农用的龙骨水车被推了过来。陈锐指挥战士们把水车架在雷区边缘,开始车水。不是往田里车,而是往雷区里车。
清水哗啦啦地流进雷区,浸湿泥土。干了半夜,雷区变成了泥沼。
“现在,铺草席。”
厚厚的草席铺在泥沼上,一层又一层。人在上面走,虽然会陷下去一些,但压强分散了,不会触发地雷。
“快!抓紧时间!”
队伍终于通过了雷区,来到铁路边。
沈弘文设计的轨道钉被分发下去。每个民兵领二十个,按照培训的方法——不是随意撒,而是计算着枕木间距,每隔三根枕木钉一个。钉的时候要注意方向,让锋利的一面朝上。
“铛、铛、铛……”
铁锤敲击道钉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远处的炮楼里,探照灯扫过,但距离太远,只能照到铁路边沿。
突然,南边传来爆炸声——那是佯攻开始了。一个连的战士在铁路桥附近大张旗鼓地“进攻”,吸引了三个炮楼的注意力。
“好!继续钉!”
陈锐自己也拿起锤子。他钉得很仔细,每一锤都稳准狠。道钉深入枕木,只露出锋利的边缘,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团长,你看这个。”一个老民兵凑过来,手里拿着个奇怪的铁家伙,“这是俺自己琢磨的。”
那是个带卡扣的铁夹子,可以夹在铁轨内侧的凸缘上。
“这是做啥用的?”
“火车轮子压过去,这东西会弹起来,正好打在轮子的辐条上。”老民兵憨厚地笑,“俺以前在正太铁路干过钳工,知道火车的门道。”
陈锐接过夹子仔细看,结构简单却巧妙。“好!马上推广!告诉各队,有什么土办法都使出来!”
群众的智慧被激发了。有人把碎玻璃渣掺进轨道钉里,有人用渔网线编成网兜挂在电线杆上,有人甚至想出了更绝的——在铁轨上抹牛油。车轮打滑,牵引力就会下降。
凌晨三点,第一批破坏完成。
部队撤退时,陈锐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的铁路线依然笔直地伸向远方,但只有他知道,这条钢铁大动脉的血管里,已经埋下了无数细小的血栓。---
接下来的七天,铁路线上没有一天安宁。
第一天,三列火车因为轨道钉导致车轮受损,被迫停运检修。
第二天,三个涵洞被泥土石块堵死,一场小雨就让路基出现塌陷。
第三天,一列运送弹药的火车在过岔道时,转辙器里的混合炸药被挤压爆燃,虽然没有炸毁列车,但引燃了车上的篷布,损失了五车皮的步枪子弹。
日军的反应很迅速。他们增加了巡逻频次,派工兵清扫轨道,甚至组织了“铁路爱护村”,强迫沿线百姓白天在铁路边站岗。
但陈锐的战术也在升级。
“光破坏不行,得让鬼子不敢修。”他在作战会议上说,“组建狙击小队,专打鬼子的工兵和技术人员。”
“狙击小队”其实就五个人,装备的是从日军手里缴获的九七式狙击步枪。但领队的是个神枪手——原东北军老兵,叫冯占山,外号“一枪准”。他在长城抗战时,用汉阳造能在三百米外打中日军军官。
冯占山带着四个人,白天潜伏在铁路旁的坟地里、废墟中、水渠下。鬼子的工兵一出现,冷枪就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打来。第一天就打死了三个工兵、两个测量员。
鬼子疯了,调来大队人马扫荡。但狙击小队早就撤了,留下的只有几个空弹壳。
铁路的运输效率直线下降。原本每天能有二十列火车通过这段,现在降到不足十列,而且速度必须放慢到每小时三十公里以下——再快,车轮就可能被轨道钉卡住。
第十天,陈锐收到了一份意外的情报。
是北平地下党通过秘密交通线送来的。一张小纸条,用密码写着:
“冈崎确已调离,新任华北方面军参谋长筱冢义男,德国军校毕业,推崇‘总体战’。据悉,其对铁路破坏极为震怒,已下令调集化学部队。”
“化学部队”四个字,让陈锐心里一紧。
他立刻找到赵守诚:“老赵,通知所有部队,防毒面具必须随身携带。另外,让兵工厂加紧生产防毒口罩,哪怕是最简陋的,用碱水浸过的纱布也行。”
“鬼子要用毒气?”
“很可能。”陈锐看着窗外,“咱们把铁路搞瘫痪了,鬼子狗急跳墙,什么手段都会用。”
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刘春生满脸是汗地跑进来:“团长!不好了!二营的临时驻地遭袭击了!”
“什么?!”
“是一支伪装成八路军的鬼子小队,穿咱们的军装,说本地话。他们混进了驻地,突然发难……二营长牺牲了,兵工厂转移出来的一批设备被炸了……”
陈锐一拳砸在桌上。
这是他没想到的。鬼子不仅用毒气,还玩起了特种作战。
“伤亡多少?”
“牺牲十七人,重伤二十多。设备损失还在清点,但沈工程师的那台冲压机……被炸毁了。”
陈锐闭上眼睛。冲压机是造轨道钉的核心设备,毁了,意味着后续的破坏能力要打折扣。
更可怕的是,敌人学会了用我们的战术对付我们。
“命令所有部队,立即更换口令,增加暗号识别。各驻地增设潜伏哨,对任何陌生面孔,哪怕穿着咱们的军装,也要严格核查。”他睁开眼,眼神冷得像冰,“另外,给冯占山的狙击小队加个任务——专打穿八路军军装的鬼子。打一个,我赏他五发子弹。”
“是!”
刘春生跑出去后,赵守诚走到陈锐身边:“老陈,咱们是不是……收一收?鬼子开始玩狠的了。”
陈锐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手指沿着铁路线滑动。一百二十公里,七个车站,三座桥梁,十二个涵洞……这些天来,每一个点上都洒下了战士和群众的血汗。
“不。”他转身,声音很平静,“不仅不收,还要加码。鬼子为什么急?因为他们怕了。铁路是他们的生命线,现在生命线要断了,他们才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那接下来——”
“接下来,咱们要打一场真正的大仗。”陈锐的手指停在地图上的一个点:漕河铁路桥。那是平汉线北段最大的一座桥,全长三百米,钢结构。“把这座桥炸了,至少能瘫痪铁路一个月。”
赵守诚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重点防御目标。桥两头各有一个中队驻守,桥下河里还有巡逻艇。”
“所以才要打。”陈锐的眼睛里闪着光,“老赵,你记得《论持久战》里怎么说的吗?‘防御中的进攻,持久中的速决’。咱们打了这么久骚扰战,鬼子已经疲了。现在,该给一记重拳了。”
他走到桌边,开始起草作战计划。
窗外,又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但这次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病人在咳嗽。
铁路还在运行,但已经病入膏肓。
而更猛烈的药,就要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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