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沥青中跋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议，意识深处残留着被混沌侵蚀后的、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的钝痛与空洞。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耳朵里灌满了屏障外混沌能量撞击的沉闷轰鸣，以及自己粗重得不似人声的喘息。
十几米的距离，仿佛天涯。
她踉跄着，几次险些摔倒，又强行稳住。终于，她的手颤抖着，触碰到了守墓人那破损长袍的边缘。触感冰凉，带着一种异样的、类似玉石又似枯木的质地。
守墓人的身体微微一震，仿佛从某种深沉的专注中被惊醒。他没有回头，只是那持续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与花园屏障对抗的淡金色微光，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紊乱。
“你……不该起来。”守墓人的声音响起，比之前更加苍老、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艰难挤出，“意识归位不稳……强行活动……会加速崩溃。”
“我们……没时间了。”林薇喘着气，努力让声音连贯。她看着守墓人微微佝偻的背影，看着他身下草地上那片正在扩大的淡金色血渍，“花园……撑不住了。”
这是一个陈述，而非疑问。
守墓人沉默了片刻，屏障外又是一次剧烈的撞击，整个花园猛地一震，穹顶上掉下更多碎裂的光屑。他肩膀的线条似乎又垮塌了一分。
“……是的。”他终于承认，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秩序之矢’的冲击，确实撼动了‘她’的根基，但也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屏障的能量正在被加速消耗，结构损伤不可逆转。根据当前速率计算……最多还有十标准时。”
十小时。
这个倒计时冰冷地敲在心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短，更绝望。
“那点光……是什么？”林薇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她强迫自己集中开始涣散的注意力，“在‘她’的核心……最后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一点……乳白色的光。”
守墓人按在地面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你看到了？”他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明显的、近乎惊异的波动，“在那种层级的混沌对冲中，你的意识竟然还能保持如此程度的……感知清晰？”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试图转过身来。这个过程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以及更多淡金色血液的涌出。
当他的面容再次出现在林薇眼前时，她心头猛地一紧。
那张原本只是带着岁月与守望痕迹的脸，此刻仿佛被瞬间抽走了大量的生命力。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眼窝深陷，那双蕴含星海的眸子虽然依旧深邃，却布满了血丝，光芒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他的嘴角残留着金色的血痕，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沉重。
但他看向林薇的眼神，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锐利，都要复杂。
“你能看到……意味着那并非完全的幻觉，也意味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措辞，“意味着‘初源’的印记，比我想象的与你结合得更深。甚至可能……触及了某种‘共鸣’。”
“‘共鸣’？”
“与肖飞……那个年轻人的意志残留，以及与‘初源之心’本身的双重共鸣。”守墓人缓缓说道，目光似乎穿透了林薇，看向她身后那光芒黯淡的“心之花”，“他在最后时刻，选择了与‘初源’同化，这并非简单的消散。强烈的意志，会在本源中留下回响，尤其是在面对同源的混沌侵蚀时，这种回响可能被……‘激活’。”
林薇的心脏狂跳起来，尽管这动作让她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你是说……肖飞……他可能还有……某种形式的……存在？”
“不是你们理解的存在。”守墓人立刻摇头，浇灭了刚刚升起的虚妄希望，“没有独立的意识，没有个体的记忆和人格。那只是一种……秩序的坐标，一种对抗混沌的倾向性。如同投入烈火中的一块特殊木柴，火焰熄灭了，但那块木柴燃烧时释放的某种独特气味，可能会在灰烬中残留一丝，并在特定条件下被再次感知。”
他指向水晶碗中央：“你在深渊中看到的‘光’，很可能就是这种‘残留倾向’与‘母体’核心的混沌本质发生极端冲突时，被你的深度共鸣所捕捉到的……回光返照。它证明了你们的攻击确实触及了‘她’的根源，也证明了‘秩序’的力量，即便只是残响，也足以在绝对的‘无’中留下刻痕。”
希望，并非完全的复活，而是一种更抽象、却也更坚实的证明——他们的战斗，牺牲者的付出，并非徒劳。
“那点‘光’……能利用吗？”林薇追问，她的思路被这信息强行激活，尽管头痛欲裂，“能不能……用它做点什么？比如，再次引导‘初源’的力量？或者……”
守墓人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承载最后使命的、布满裂纹的容器。
“理论上……可以。”他的回答缓慢而沉重，“但那需要比之前更强大的共鸣，更坚韧的意志作为桥梁。而且，‘心之花’受损，花园能量濒竭，我的力量也……所剩无几。再次尝试深度连接与引导，对你们，尤其是对你，可能是致命的。意识结构可能彻底破碎，无法返回。”
又是一次赌博。用他们所有人，尤其是林薇可能永久性的意识消散为代价，去搏一个渺茫的机会。
“成功的可能……有多大？”林薇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守墓人沉默了很久，久到屏障外又传来三次剧烈的撞击，穹顶上一块不小的发光水晶轰然脱落，摔碎在不远处。
“不足百分之五。”他给出了一个残酷的数字，“而且，即便成功，最好的结果，也并非击溃‘母体’。那超出了我们目前能调动的任何力量范畴。最理想的情况，是利用那点‘秩序坐标’的共鸣，结合花园最后的力量，进行一次……定向的空间偏转。”
“定向空间偏转？”
“将‘静谧花园’本身，以及内部的我们，从当前被‘母体’意志锁死的空间坐标上，‘弹射’出去。就像用力扔出一块石头，石头本身无法决定最终落点，但可以暂时脱离投掷者的手掌。”守墓人解释道，“目标未知，落点随机，过程可能会遭受空间乱流的撕扯，花园的结构可能在过程中彻底解体。但……这是目前理论上的、唯一可能脱离‘母体’直接吞噬范围的方法。”
随机传送？可能死在乱流中？可能传送到更危险的绝地？甚至可能传送到“母体”的另一个“胃囊”里？
希望渺茫得如同狂风中的蛛丝。
但，留在这里，十小时后，必死无疑。
林薇回头，看向水晶碗中生死不知的同伴们。疤脸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正试图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独眼茫然地看向这边；幽影的手指已经勉强碰到了匕首的柄，正一点点收紧；博士依旧趴着，但护着小鼠的手臂绷得很紧。
他们都在挣扎。哪怕希望再渺茫，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没有放弃。
她转回头，看向守墓人那双疲惫却依旧燃烧着最后火苗的眼睛。
“需要……我们怎么做？”她问，声音因为虚弱而颤抖，却没有任何犹豫。
守墓人凝视着她，仿佛要将这个在绝境中一次次站起来的凡人的模样，刻入自己漫长的、即将终结的守望记忆之中。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首先……需要修复‘心之花’最基本的能量传导。这需要……生命能量的灌注。”他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昏迷的小鼠，和她怀中那团微弱却稳定的“流光”。
“其次，需要你们所有人，再次建立意识连接，但这次的目的不是攻击，而是稳固，是成为‘偏转仪式’的共鸣基座与缓冲层。”
“最后……”守墓人的目光回到林薇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需要你，孩子，作为主共鸣体，主动去追寻、去放大深渊中你感知到的那一点‘秩序坐标’的回响，用你的意识作为引信，点燃花园最后的‘初源’储备，启动偏转。”
他每说一句，林薇的心就沉下去一分。每一项要求，都苛刻到近乎不可能。尤其是最后一项——主动追寻那混沌深渊中的一点微光？这无异于主动将意识再次投入绞肉机。
“他们……”林薇看向同伴，“还能承受吗？”
“不知道。”守墓人坦诚得残忍，“意识层面的创伤恢复因人而异。强行连接，可能会造成永久性损伤，甚至……意识消散。但若不连接，偏转时的能量冲击，仅凭肉身无法承受，瞬间就会化为齑粉。”
没有安全的选择。只有危险程度不同的绝路。
就在这时——
“吵……死了……”一个沙哑、虚弱，却带着熟悉暴躁的声音响起。
是疤脸！他不知何时，已经用那半截撬棍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脸色惨白如纸，独眼布满血丝，身体晃得如同暴风雨中的小树，但他站住了。他看向林薇和守墓人，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狞笑。
“妈的……要死卵朝天……废话那么多……干就是了！”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幽影也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虽然脚步虚浮，背脊却挺得笔直。她手中握着那把匕首，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与锐利。她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林薇，微微颔首。
博士那边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终于挣扎着抬起了头，脸上混合着痛苦、恐惧，但还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小……小鼠……”他看向怀中的孩子，又看向守墓人所说的“流光”，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平静，“如果……如果她的‘那个’能派上用场……就用吧。总好过……一起死在这里。”
连最怯懦、最依赖理性的博士，也做出了选择。
林薇看着他们，看着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选择并肩的同伴。胸口中那股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复杂情绪，再次翻涌。
她想起了守墓人的话——“正因为你们是普通人……正因为你们心中还残存着那些东西……”
是的，他们只是普通人。会恐惧，会绝望，会受伤，会倒下。
但他们也会在绝境中，一次次咬着牙，爬起来。
“好。”林薇只说了这一个字。
她转过身，面向那光芒黯淡的“心之花”，面向那片濒临破碎的穹顶，面向屏障外那无尽的、咆哮的混沌。
“我们……开始吧。”
最后的路，无论通向何方，他们将一起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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