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死一般的寂静。
滚烫的咖啡在木质地板上晕开深褐色的污渍，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像破碎的星星。苏念僵在原地，右手还保持着握杯的姿势，指尖却已经冰凉到麻木。
她看着那个女人——那张脸，那双眼睛，那微微颤抖的嘴唇——每一个细节都和她记忆中的母亲重叠，却又带着三年时光雕刻出的陌生痕迹。
瘦了。老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鬓角的白发更多了，原本总是挺直的背脊现在微微佝偻着。但那张脸，那张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她绝不会认错。
“妈……”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你……还活着？”
王秀珍——或者说，这个长得和王秀珍一模一样的女人——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颤抖着向前走了一步。
陆延舟伸手扶住了她，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苏念从未见过的谨慎和温柔。
“念念，”他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我们坐下说吧。”
苏念没有动。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大脑里一片混乱。死了三年的母亲突然出现，和陆延舟一起出现，这算什么？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一个荒谬的噩梦？
“你说话。”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秀珍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挣脱陆延舟的搀扶，踉跄着走到苏念面前，伸出手想要碰女儿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念念，”她哽咽着，“妈对不起你……”
“对不起？”苏念笑了，那笑声空洞而绝望，“妈，您不是三年前就去世了吗？心脏骤停，抢救无效——葬礼是我亲自办的，墓碑是我亲自选的，骨灰是我亲手放进墓穴的。您现在站在这里跟我说对不起？”
她猛地转向陆延舟，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是你安排的？你买通了医院，伪造了死亡证明，把我妈藏了三年？”
陆延舟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很平静。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念念，你冷静一点。这件事……很复杂。”
“复杂？”苏念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咖啡馆里其他客人纷纷侧目，“陆延舟，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把我妈藏起来，看着我每年去扫墓，看着我对着冰冷的墓碑哭，你很得意是不是？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你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不是这样的！”王秀珍突然抓住苏念的手，那双手粗糙，冰凉，带着长期劳作留下的厚茧，“念念，不关延舟的事，是妈自己的决定……”
“你的决定？”苏念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母亲，“你的决定就是假死三年，让我以为你死了？你的决定就是和陆延舟一起骗我？妈，我是你女儿！你唯一的女儿！”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苏念浑身都在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三年了，她以为母亲走了，父亲老了，这世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拼了命地工作，拼了命地报复，拼了命地活着，就是因为父母都不在了，她必须一个人扛起所有。
可现在，母亲站在这里，活生生的，和陆延舟站在一起。
多么讽刺。
多么残忍。
“念念，你听我说。”陆延舟上前一步，挡在王秀珍面前，像是怕苏念失控伤到她，“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三年前，你离开陆家之后，你母亲查出了肝癌，晚期。”
苏念的呼吸停住了。
肝癌。晚期。
这两个词像冰锥，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她不想拖累你。”陆延舟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那时候你刚做完捐肝手术不久，身体还没恢复，又患上了抑郁症。她说，如果让你知道她得了癌症，你会崩溃的。所以她找到了我，求我帮她安排‘假死’。”
苏念看向母亲，眼神空洞：“所以你就答应了？你就帮着她骗我？”
王秀珍哭着点头：“念念，妈那时候真的活不了多久了。医生说，最多三个月。妈不想让你看着妈死，不想让你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你已经够苦了，妈不能再给你添负担……”
“所以你就选择让我以为你死了？”苏念打断她，声音颤抖，“让我每年去扫墓，让我在无数个夜里梦见你，让我愧疚为什么没能在你生前多陪陪你？妈，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每一个失眠的夜里，她都在想，如果当初多陪陪母亲就好了，如果当初不那么任性就好了，如果当初……可惜没有如果。
可现在，母亲告诉她，那些愧疚、那些痛苦、那些夜不能寐的悔恨，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
多么可笑。
“那后来呢？”苏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既然最多活三个月，为什么现在站在这里？”
陆延舟接过话：“我联系了国外的一家癌症研究中心，把你母亲送过去接受了实验性治疗。很幸运，治疗起了作用，病情得到了控制。这两年，她一直在国外接受后续治疗和康复，直到三个月前，医生宣布她临床治愈，可以回国了。”
临床治愈。
肝癌晚期，临床治愈。
苏念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母亲还活着，这应该是天大的喜事。可这喜悦被巨大的欺骗和背叛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满心的荒凉和愤怒。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她看着陆延舟，眼神里是彻骨的寒意，“你知道我妈没死，你知道她在哪里，你看着她每年‘忌日’时我哭得死去活来，你却什么都不说。陆延舟，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一个可以随意玩弄的玩具？”
“我没有！”陆延舟的情绪第一次有了波动，他抓住苏念的肩膀，眼睛通红，“念念，我无数次想告诉你真相，但你母亲不让！她说除非她彻底好了，否则绝不让你知道！她说她宁愿让你恨她，也不愿意让你再经历一次失去！”
“所以你们就一起骗我？”苏念甩开他的手，眼泪模糊了视线，“一起看着我痛苦，看着我崩溃，看着我在这段虚假的悲伤里挣扎了三年？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知道了真相，我会有多恨你们？”
王秀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个动作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念心上。她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看着母亲颤抖的肩膀，看着母亲跪在自己面前，像当年父亲跪在陆延舟面前一样。
“念念，妈错了。”王秀珍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妈真的错了……妈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想让你没有负担地开始新生活……妈没想到会伤你这么深……”
苏念看着跪在地上的母亲，看着旁边脸色苍白的陆延舟，看着这荒谬得像电视剧一样的情节，突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她恨了三年，报复了三年，痛苦了三年。
到头来，她最亲的人一直在骗她，她最恨的人一直在帮她。
多么讽刺的人生。
“起来。”她最终说，声音疲惫得像走了一万里的路，“别跪着，我受不起。”
陆延舟赶紧扶起王秀珍。老太太站起来时腿都在发抖，几乎站不稳。
“妈，”苏念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可怕，“您先回去休息吧。我现在……没办法跟您说话。”
“念念……”王秀珍还想说什么，却被陆延舟制止了。
“阿姨，我先送您回去。”他轻声说，然后看向苏念，“念念，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这三年，我每个月都会去看你母亲，拍她的照片和视频，想着等有一天你知道了，可以看看她恢复得有多好……”
“别说了。”苏念打断他，“陆延舟，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觉得恶心。”
陆延舟的脸色瞬间煞白。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扶着王秀珍，慢慢走出了咖啡馆。
苏念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看着母亲一步三回头时泪流满面的脸，看着陆延舟小心翼翼搀扶的动作，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慢慢蹲下来，开始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一片，两片，三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手指，鲜血渗出来，染红了白色的瓷片。她却感觉不到痛，只是麻木地捡着，像在捡拾自己破碎的人生。
服务员跑过来帮忙，被她挥手赶走了。
她需要这点痛。需要这点真实的、物理的痛，来提醒自己，这一切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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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全国环保产业峰会在市会展中心举行。
苏念本来不打算去的。“新生”虽然涉足环保材料领域，但毕竟不是主营业务，这种行业峰会她一向让副总去参加。
但今天，她改变了主意。
也许是因为需要工作来麻痹自己，也许是因为想看看陆延舟的“绿源环保”现在怎么样了，也许只是因为……不想一个人待着。
那天从咖啡馆回来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不接电话，不回消息，不见任何人。姜暖来敲门，她没开；温言打来电话，她没接；甚至母亲发来的几十条道歉短信，她都没看。
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荒谬的真相，需要时间来重新构建自己对这个世界认知。
第三天早上，她洗了个澡，化了妆，穿上最干练的西装，开车去了会展中心。
好像只要穿得足够坚强，就真的能变得坚强一样。
峰会规模很大，来了不少业内知名企业和专家。苏念一进场就引起了注意——“新生”上市的成功让她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再加上她和陆延舟那场人尽皆知的恩怨，更是让她的出现自带话题性。
她刻意忽略了那些探究的目光，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翻开会议手册，假装认真看议程。
但实际上，她的眼睛一直在扫视会场。
她在找陆延舟。
八点五十分，陆延舟进来了。
和记忆中的他完全不同。没有定制西装，没有昂贵手表，没有前呼后拥的助理团队。他穿着一身普通的深灰色西装，料子看起来甚至有些廉价，手里拿着一个简单的公文包，独自一人走进会场。
他瘦了很多，但精神看起来不错。脸上那种曾经让苏念痴迷的、高高在上的冷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内敛的气质。他和认识的人打招呼，笑容温和，姿态谦逊，完全不像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陆氏集团董事长。
苏念看着他，突然想起财经杂志上那张照片——他拿着环保材料样品，眼里有光。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不是对金钱的渴望，不是对权力的追逐，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天真的热爱。
陆延舟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间，苏念的心脏猛地一跳。她以为他会走过来，会说些什么，会像以前那样纠缠不休。
但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她，眼神平静而复杂，然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接着便转回头，和旁边的人继续交谈。
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不熟悉的同行。
苏念愣住了。
这不对劲。陆延舟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冲过来，应该解释，应该道歉，应该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用各种方法逼她原谅。
而不是这样……礼貌而疏离地点个头，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他的社交。
会议开始了。主办方致辞，专家演讲，企业代表分享……冗长的议程让苏念有些昏昏欲睡。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陆延舟的方向。
他坐在前排，听得很认真，偶尔低头做笔记。有人跟他说话，他侧耳倾听，然后轻声回应。有人递名片，他双手接过，仔细看过后放进名片夹，再递上自己的。
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苏念从未见过的……教养。
是的，教养。不是装出来的礼貌，不是商业场合的客套，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他人尊重的态度。
苏念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带陆延舟回家见父母。那时他还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创业者，在她父母面前虽然努力表现得很礼貌，但眼神里那种不耐烦和居高临下，她看得清清楚楚。
母亲私下跟她说：“念念，这孩子眼里只有成功，没有人情。你要想清楚。”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她说：“妈，他会改的。他爱我，他会为我改变的。”
现在，他真的改了。在她离开他之后，在她恨了他三年之后，在她用尽一切手段报复他之后。
多么讽刺。
中场休息时，苏念去洗手间补妆。站在镜子前，她看着里面那个妆容精致、衣着得体、看起来无懈可击的女人，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女人是谁？是那个为了爱情付出一切却惨遭背叛的苏念？是那个从废墟中爬起来创立商业帝国的苏念？还是那个刚刚发现自己被最亲的人欺骗了三年的苏念？
她不知道。
走出洗手间，在走廊里，她撞见了陆延舟。
他正在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表情严肃。看到苏念，他停了下来，对那个男人说了句“稍等”，然后朝她走过来。
“苏总。”他停在一步之外，语气客气得像在对待一个普通的商业伙伴，“好久不见。”
苏总。
这个称呼让苏念的心脏狠狠抽了一下。他以前要么叫她“念念”，要么连名带姓地叫“苏念”，从来没有这样官方而疏离地叫过“苏总”。
“陆总。”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应，“确实好久不见。”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走廊里人来人往，偶尔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都识趣地没有打扰。
“你母亲……还好吗？”陆延舟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她这几天一直在哭，很担心你。”
苏念的心微微一痛，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我会处理好的。不劳陆总费心。”
陆延舟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他看了看手表，说：“我还有个客户要见，先失陪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陆延舟。”苏念突然叫住他。
他停下来，转身看她。
苏念张了张嘴，想问很多问题。想问他为什么变了，想问他这三年是怎么过的，想问他到底把她当什么。
但最终，她只是说：“‘绿源’的事情，我听说了。如果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这句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为什么要帮他？他骗了她三年，她应该恨他，应该幸灾乐祸，应该看着他破产才对。
陆延舟也愣住了。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惊讶，有困惑，还有一丝苏念看不懂的情绪。
良久，他笑了。那笑容很淡，带着一种释然的苦涩。
“谢谢你，苏念。”他说，“但这次，我想自己解决。这是我欠的债，得自己还。”
说完，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苏念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而孤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那个空洞，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她终于明白，陆延舟真的放手了。
不是以死相逼的放手，不是哭求原谅的放手，而是真正的、彻底的放手。
他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一个她曾经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然后，他走开了。
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留在了恨与原谅之间，留在了过去与未来之间，留在了爱与不爱之间。
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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