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义被数十名尚算忠心的禁军护卫着,站在玉阶之上,距离那空荡荡的殿门口仅有几步之遥。他那一身象征皇权的明黄色常服,此刻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讽刺。只见其脸色灰败得如同久病之人,眼神涣散无光,时而闪过一丝濒临疯狂的混乱,时而又被无边的恐惧和深沉的悔恨淹没。原本挺拔的身形此刻微微佝偻着,双手垂在身侧,不住地微微颤抖。身上的龙袍有些凌乱,衣襟处甚至沾染了些许暗红色的酒渍,与明黄的底色形成刺目的对比。
昔日的帝王威仪早已荡然无存,此刻的李存义,更像是一个被抽走了魂魄、众叛亲离、等待最终审判的可怜囚徒,站在他曾睥睨天下的位置,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刺骨寒意与孤绝。
李珂此刻面色复杂地挡在李存义身前。只见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在王璟若、李从善与李存义之间游移不定,右手几次下意识地抬起,按在腰间那柄跟随他多年的精钢长剑剑柄上,冰凉的触感传来,却无法压下心中的波澜。他想要拔剑护卫君上,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是自幼熟读的圣贤道理;但脑海中却不断浮现郭崇韬冤死成都时传来的只言片语、韩皇后悬梁后宫中弥漫的诡异气氛、常春夫妇战死剑州的噩耗、以及王璟若回洛阳后遭受的种种冷遇与构陷……更不用说,方才殿外那惊世骇俗的宗师之战,王璟若展现出的实力与决心,还有那支纪律严明、杀气腾腾的广胜军。
身为领军之将,他自然清楚,事到如今皇帝大势已去。自己之前的犹豫,以及内心深处的艰难抉择,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无疑只是一场笑谈。此刻再做任何抵抗,不仅徒劳无功,更会将这些尚忠于自己的禁军将士带入死地,亦是愚忠。最终,他只是缓缓松开了握剑的手,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地逸出唇边,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而在玉阶的另一侧,与李存义隔开数步距离、被几名面色惶恐如待宰羔羊的内侍宫女半围着的地方,刘玉娘如同暴风中一株即将折断的艳丽毒花。她那身华丽至极、绣满金线凤凰与缠枝牡丹的皇后朝服,在此刻却衬得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更加苍白,如同上好的宣纸,又似久埋地下的古玉。
只见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原本嫣红的唇色褪去,只余下干燥的苍白,涂着鲜红蔻丹、保养得宜的指甲,此刻深深掐入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几乎要嵌入肉中,留下几个新月形的、深深的印痕,但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她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仇恨以及某种即将爆发的疯狂而微微颤抖,那颤抖透过繁复的衣裙隐约传递出来,使得裙裾上垂挂的玉饰发出细碎而凌乱的碰撞声,在这死寂的广场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她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剧毒、在寒冰中浸过千年的冰锥,死死地钉在下方王璟若与李从善的身上,那眼神中的怨毒与憎恨几乎要化为有形的黑色火焰喷涌而出,焚烧掉眼前的一切。
而方才仍在狐假虎威的李存礼此刻则如同被扔进滚油锅里的活虾,在李存义身侧不远处焦躁不安地左顾右盼。他身上那件象征着亲王尊位的紫色蟒袍歪斜着,腰间的玉带松垮,发髻不知何时散开了一绺,早没了平日里的骄横跋扈。脸上惊惶与暴戾之色交织扭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在火光下泛着油光。
他手中虽然握着一柄出鞘的宝剑,但剑尖却毫无章法地随着他身体的颤抖而不住晃动,在地上投下凌乱跳跃的光斑。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时而惊恐万状地望向玉阶下火光中密密麻麻、杀气森然的广胜军方阵;时而又充满最后一丝希冀般看向仿佛失了魂、仅存空壳的皇兄李存义;时而又畏惧地瞥向对面眼神可怕、气息诡异的刘玉娘。他此刻很想说些什么来壮胆,或是斥责,或是求饶,但喉咙干涩,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嗬嗬声,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口,化为更深的恐惧与绝望。
当王璟若、李从善等人,在一队甲胄鲜明、刀枪雪亮、眼神锐利如鹰的广胜军甲士护卫下,踏上玉阶,在离李存义还有十数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场中那本就紧绷欲裂的气氛仿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随即被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的静默所取代。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似乎被放大了数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存义空洞涣散的眼神,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艰难地转动着,终于聚焦下方的李从善身上。那一刹那,他灰败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或是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有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愧疚,像针尖般刺了一下;但旋即又被一股本能般的愤怒与遭到背叛的刺痛所覆盖;最终,所有这些都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疏离与陌生感,仿佛眼前这个男子不是他的儿子,而是某个从未相识的、代表着清算与终结的陌生人。
而当他的目光移向王璟若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时,那目光陡然变得尖锐而怨毒,如同黑暗中垂死毒蛇的信子,声音因长久未语和内心激荡而嘶哑干裂,几乎是拼尽全力才挤出断断续续的话语:“逆……逆子!逆臣!你……你们……果真……果真反了!带兵擅闯禁宫,杀戮朕的护卫,目无君上,你们……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朝廷法度纲常!”
这斥责,与其说是愤怒的宣泄,不如说是绝望之下最后的、苍白无力的挣扎,试图抓住那早已崩碎的帝王威严的碎片,来抵挡眼前冰冷的事实。
李从善迎着父亲那混合着怨毒、惊惶与最后一丝虚张声势的目光,心中最后一点因为血脉亲情而产生的柔软与侥幸,也被眼前这真实到残酷的场景彻底击碎、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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