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泽没有像家人期望的那样，在接到那两封如同最后通牒般的信件后，立刻收拾行装，奔赴那个被精心规划好的未来。
他将信件重重地拍在桌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愤怒、委屈和叛逆的情绪，如同被压抑已久的火山岩浆，在他向来冷静自持的心田中奔腾冲撞，几乎要破开他冰冷的外壳喷涌而出。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如此理所当然地安排他的人生轨迹，仿佛他是一枚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凭什么将他这段浸透着汗水与思考、让他第一次真正触摸到生活粗粝实感的知青岁月，轻蔑地贬斥为“困于方寸之地”？又凭什么将他内心深处那份朦胧而珍贵、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情感萌芽，武断地贴上“琐碎之情”的标签，仿佛那只是需要被随手拂去的尘埃？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那个他从小成长、代表着“正确”、“前途”与“秩序”的世界的压迫感。那份爱，他毫不怀疑其真实性，但它带着如此强烈的控制欲和不容置疑的规划性，仿佛他的人生是一张早已绘制完毕的蓝图，不允许有任何偏离预设轨迹的笔触，任何个人的“想不清楚”都是不可饶恕的拖延和错误。
激烈的情绪在胸中翻江倒海，烧灼着他的理智。但他最终没有像曾经的孙卫国那样，激动地挥舞手臂，高声宣告自己的选择；也没有像李文斌那样，将所有的困惑与压力转化为埋头书本的疯狂。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沉默。一种近乎顽固的、带着冰冷抗议意味的沉默。
这沉默，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是他保护内心那片尚未明朗的领地的最原始防线。
他没有回信，没有打电话，没有任何形式的表态。仿佛那两封来自省城的、带着焦灼与怒火的信件，只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承泽，”午饭时，李文斌端着碗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给家里回信了吗？他们肯定急坏了吧？”
陆承泽眼皮都没抬，专注地吃着碗里的米饭，仿佛那米饭里藏着什么绝世奥秘，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才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李文斌被他这态度噎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推了推眼镜：“那个……报名截止日期快到了，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孙卫国要是在，肯定得揪着你问个明白。”
提到孙卫国，陆承泽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依旧沉默。
张淑华看不过去，轻声劝道：“承泽，我们都知道你心里有事。可这事关你的前途，总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陆承泽放下碗筷，目光平静地扫过桌上几张写满关切或好奇的脸，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说完，起身径直离开，留下身后一片面面相觑和低声议论。
“他这是怎么了？以前虽然话少，也不至于这样……”
“还能怎么，肯定是家里逼得太紧，逆反了呗。”
“我看啊，八成跟村西头那个苏晓棠有关……”
“别瞎说！承泽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
这些议论，飘进他的耳朵，又被他强行屏蔽在外。他不需要解释，解释就意味着妥协，意味着要将自己内心的战场暴露在外界的审视之下。
他依旧每日按时出工，混迹于其他知青和村民之中，在田地里沉默地挥着锄头。他的动作机械而有力，汗水顺着额角、脊背滑落，浸湿了粗布衣裳，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懑、不甘和挣扎，都狠狠地宣泄在这片沉默的土地里。他不与人交流，休息时也只是独自坐在田埂上，望着远方出神，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连平日里最爱跟他开玩笑的几个年轻村民，感受到他这股低气压，也都识趣地不再过来打扰。
黄昏时分，当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暖色，他往往会独自走上那个熟悉的小山坡。那里，可以俯瞰大半个杨家屯，也能清晰地望见村西头那间被篱笆环绕的小屋，以及小屋上空，那缕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的、若有若无的炊烟。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久久不动。山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黑发，吹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他并不总是去找苏晓棠。很多时候，他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看着那小小的院落，看着那个偶尔出现在视野里的纤细身影，看着墨痕如同忠诚的卫士般徘徊在侧。那片空间的宁静与笃定，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贪婪地汲取着那份遥望带来的片刻安宁，却又不敢轻易靠近，生怕自己身上的硝烟味和沉重感，会玷污了那份纯粹与平和。
偶尔，他会忍不住走下山坡，来到庇护棚外。苏晓棠看到他，也不会多问，只是如常地做着自己的事，或是照料动物，或是整理草药。有时她会给他递一碗水，有时会指使他帮忙做些简单的力气活，比如搬动一下沉重的食槽，或是扶稳需要修理的栅栏。
他们之间很少交谈。但这种沉默，与他在知青点那种对抗性的、冰冷的沉默不同。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理解与包容的静默。在她身边，他不需要伪装，不需要解释，甚至可以暂时放下那沉重的包袱，只是感受着这份忙碌中的宁静。
“这个，”她会递给他一把草药，“帮我拿到那边晾晒。”
“嗯。”他接过，依言照做。
“固定这里，”她指着一段松动的围栏，“用力。”
他沉默地拿起工具，专注地敲打。
简单的指令，简单的回应。没有追问，没有劝解，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悄然安抚着他躁动不安的灵魂。墨痕有时会踱步到他身边，用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静静地看他一会儿，然后传递一个模糊的、不带评判的意念给苏晓棠，大意是「风暴还在，但暂时安静了」。
这种无声的对抗，持续了数日。外界施加的压力越大，他的沉默就越发坚固。这沉默，是对家族意志的抗议，是对被安排命运的反叛，也是他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唯一能坚守的、属于自我的阵地。他知道这很艰难，知道这可能会带来更强烈的反弹，但他更知道，如果他此刻屈服，那么从此以后，他将永远失去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他必须顶住，哪怕是用这种最笨拙、最不讨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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