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烛火已燃得透亮,映得殿内明黄帘幔添了几分暖意,案上堆积的奏折却仍如山丘。
董鄂氏的腹部隆起如圆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贴身宫女想搀扶,却被她轻轻推开。
她在案前立定,敛衽屈膝,行了一套标准的嫔妃请安礼,虽因身孕动作滞涩,却依旧端庄得体,轻声道:
“臣妾董鄂氏,参见皇上。愿皇上龙体康健,圣躬无恙。”
顺治握着朱笔的手一顿,从密密麻麻的字眼中抬眸,看向她时又添了些许平静:
“你身子重,怎的不在翊坤宫静养?这般折腾过来,仔细累着。”
董鄂氏直起身,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脸上却漾着温婉笑意,抬手示意宫女将食盒奉上:
“皇上自午时便在此批折,如今已近戌时,连晚膳都未曾好好用。
臣妾想着皇上辛苦,亲手炖了燕窝莲子羹,加了些清心安神的百合,皇上尝尝是否合口?”
她边说边亲自打开食盒,瓷碗中氤氲出袅袅热气,甜润的香气漫开,冲淡了殿内墨汁的清苦。
顺治目光落在她泛着光泽的脸颊上,心中微动,朝她招了招手:
“端过来吧。你有心了。”
董鄂氏缓步上前,双手捧着瓷碗递过去,指尖因孕中虚热泛着微红。
顺治接过,汤匙刚碰到碗沿,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哗,夹杂着宫女的低语和脚步声。
他眉头骤然蹙起,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躁,连带着羹汤的甜香都显得有些腻人。
“吴良辅!”顺治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帝王的威严,
“外面何事喧哗?”
殿门被匆匆推开,总管太监吴良辅躬身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位衣着素色宫装的嬷嬷,正是景仁宫佟妃身边的佟嬷嬷。
她发髻散乱,裙摆沾着尘土,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不等吴良辅回话,便急切地叩首:
“皇上,是景仁宫奴婢求见!求皇上救救三阿哥!”
“进来回话。”顺治放下瓷碗,语气不悦。
佟嬷嬷踉跄着走进殿内,“扑通”一声重重跪在金砖地上,额头磕得有声:
“皇上,三阿哥从未时起便啼哭不止,奶娘抱也不是、哄也不是,小脸憋得青紫,连奶都咽不下去!
太医来了瞧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让好生照料。
奴婢实在没办法了,才斗胆来求皇上,您快去看看三阿哥吧!”
董鄂氏站在一旁,闻言脸色微沉,轻轻抚着小腹,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讽:
“佟嬷嬷这话就不对了。
皇上日理万机,朝堂大事尚且处理不完,哪有闲工夫管这些孩童啼哭?
三阿哥若是不适,太医自会诊治,你这般急匆匆跑来乾清宫,惊扰了皇上批阅国事,岂不是成心让皇上劳心费神?”
佟嬷嬷猛地抬头,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哭腔:
“娘娘明鉴!三阿哥是皇上的骨血,如今性命攸关,怎是‘孩童啼哭’这般轻巧?
太医束手无策,奴婢除了求皇上,还能求谁?
皇上,父子连心啊!您去看一看,或许三阿哥见了皇上,便能安稳些!”
顺治指尖敲击着案几,目光在董鄂氏和佟嬷嬷之间流转,董鄂氏眼中的不甘与佟嬷嬷脸上的焦灼形成鲜明对比。
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起身:“罢了,朕去看看。”
话音刚落,他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龙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皇上!”董鄂氏急忙唤住他,腹中胎儿似是感受到她的急切,轻轻踢了一下,她忍着坠痛追上前两步,声音带着委屈,
“皇上,等等臣妾。”
——景仁宫
景仁宫的檐角还沾着暮色,殿内却已乱作一团。
刚跨进门槛,三阿哥玄烨响亮的啼哭声便直冲耳膜,那哭声尖锐又凄厉,带着一股子喘不上气的委屈,听得人心头发紧。
顺治脚下步伐加快,龙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径直闯入内殿。
只见乳母正抱着玄烨来回踱步,小家伙小脸憋得通红,泪水混着汗水淌满了脸颊,眉头拧成一团,小嘴张得老大,哭声一波高过一波,连小小的身子都在不住颤抖。
旁边几个宫女手忙脚乱地递着帕子、端着温水,却无一人能让他安稳片刻。
“把孩子给朕。”顺治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乳母连忙小心翼翼地将玄烨递过去。
他顺势接过,动作笨拙却透着极致的轻柔,一手托着孩子的臀腿,一手护住后背与后脑,指腹轻轻摩挲着玄烨汗湿的鬓发,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他素来不常抱孩子,此刻却唯恐自己稍一用力,便伤了这娇嫩的小生命。
说来也奇,玄烨刚落入顺治怀中,感受到那熟悉的龙涎香气息与沉稳的心跳,哭声竟骤然止住。
他抽抽搭搭地瘪着小嘴,圆溜溜的眼睛还蒙着一层水汽,巴巴地望着眼前的顺治,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泛红的脸蛋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模样楚楚可怜。
顺治看着怀中孩子委屈的模样,心疼瞬间蔓延开来,随即转为满腔怒火,目光扫过殿内跪了一地的宫人,沉声道:
“佟嬷嬷,朕问你,三阿哥好端端的,为何啼哭不止?你们就是这般照顾主子的?”
佟嬷嬷吓得连连叩首,额头撞得地面“咚咚”作响: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三阿哥午时还好好的,午后不知怎的便突然哭闹起来,奶也不吃、觉也不睡,太医瞧了只说并无大碍,可就是止不住哭……奴婢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其余宫人也纷纷磕头求饶,殿内一片惶恐。
董鄂氏扶着宫女的手,慢悠悠走进来,目光扫过跪地的宫人,脸上满是厌恶,抚着自己的小腹道:
“皇上,依臣妾看,这些奴才便是心思倦怠、照顾不周,才让三阿哥受了这般委屈!
就该把他们全都打入慎刑司,好好治治他们的懒怠之罪,也好让宫里其他人瞧瞧,怠慢主子是什么下场!”
顺治闻言,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这些人都是佟妃宫里用惯了的老人,心思细腻、对玄烨也尽心,若是轻易打发了,换一批生手来,未必能比他们照料得好。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都起来吧。此事未必是你们的过错,起来后好生伺候着。”
“谢皇上恩典!”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垂首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笑声突然从怀中传来。
顺治低头一看,只见玄烨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抽噎,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没长牙的粉嫩牙床,模样憨态可掬。
顺治心中一暖,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指尖轻轻碰了碰玄烨柔软的脸颊,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你这小家伙,倒会哄人。”
董鄂氏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酸溜溜的,不甘心地撇了撇嘴:
“这三阿哥还真是奇了!方才哭得那般撕心裂肺,到了皇上怀里便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人教过的呢。”
她心中暗自腹诽:
不过是个庶出的阿哥,皇上竟这般偏爱。
顺治仿佛没听见她的话,转头看向佟嬷嬷,沉声道:
“玄烨今日这般哭闹,留在景仁宫怕是难以安稳。
朕看,就先抱到乾清宫,由朕亲自照看几日。”
佟嬷嬷闻言,连忙躬身应道:“是,奴婢遵旨。”
“皇上万万不可!”董鄂氏急忙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又刻意装出关切的模样,
“皇上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怎还能担得起照顾孩子这般劳累的差事?
臣妾如今怀着身孕,虽身子不便,但照料孩子的经验还是有的。
不如就让臣妾来照顾三阿哥,也好为皇上分忧,替佟妃妹妹分担一二。”
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她如今深得圣宠,腹中又怀着龙嗣,将来必定是皇后,提前照料庶出阿哥,也是在为自己的孩子铺路。
顺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冷得像冰:“董鄂氏。”
这一声呼唤,带着十足的威严与不悦,董鄂氏心头一凛,瞬间闭上了嘴,脸上的得意也僵住了。
“你今天的话太多了。”顺治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看向她,
“朕的决定,无需你多言。”
说罢,他不再看董鄂氏一眼,小心翼翼地抱着玄烨,转身便向外走去。
龙袍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阵威严的风,董鄂氏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指甲几乎要掐碎掌心,心中满是不甘与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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