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主人空蒙的眼睛望着桌上的玉质乐器。那琵琶顶部的猿猴装饰仿佛也正严肃地注视着他们这边的交谈。不知怎么,这个古怪装饰物的神情似乎取悦了乐器的主人。他伸手轻轻盖在琴头上,就像用五根指头压住猿猴的脑袋。
“这里只有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你要求作废他的游戏……”
“怎么?我还得先征求他的同意?”
“不,但他已经行使了十一次权力。”
“不能撤回?我是说让它们从一开始就没发生?”
“不建议这样做。”
这回罗彬瀚没再继续找茬了。即便他再不满意周雨挥霍奇迹的方式,其中几个愿望还是派上了点用场的。至少,它们铸成了他爬到如今这个位置的基石。将其从源头撤销会带来的不可控风险是如此显而易见,甚至都用不着米菲来提醒他。
“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把东西都拿回去。”他仍然尝试了一下,“把那关闭的六扇门重新打开,把给他朋友的保护都取消……这就已经有九个了。”
“在它们已经造成相应的结果以后?”屋主人笑着问。他随后就自己摇起了头,仿佛在说“游戏可不是这样玩的”。
“你总不能一点便宜都不让人占吧?”罗彬瀚还在讨价还价,“如果你借了他一笔钱,难道他自己靠这笔本金挣来的收入也得全数给你?这可不符合通常的道理。你根本没出那么大的力。”
“可按通常的道理,这种借贷需要支付利息。”
这次罗彬瀚没话说了。就算屋主人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那也是个挺懂常识的怪物。这帮妖魔鬼怪的社会化程度搞不好比罗嘉扬都强。
“你想要什么样的利息?”他只得问,“你要我来代他还债?需要我也来玩你们的,呃,那个什么桌面游戏?”
“你玩不了那个。”
这可不是一句罗彬瀚听得了的话。世间岂有一种游戏是周雨那个书呆子能玩而他却玩不了的?除非那是什么临床手术模拟器,否则他绝不能接受这种贬低。“为什么我玩不了?”他几乎是咄咄逼人地问,“我哪点比不过他?”
屋主人笑道:“你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和你不能做纸上的游戏,否则只怕是两亏。”
“一派胡言!”罗彬瀚说。这事关尊严问题,他可不管对方是不是妖怪了。
“对你,”屋主人继续说,“我另有合适的办法。”
“怎么?准备叫我玩点运动游戏?”
屋主人向他伸出一只手,像在讨要什么般笑着说:“你朋友已向我要了十一样东西。现在你想把它作废,按理也应还我十一样。但想你是帮人还债的,我也索性做一做好人,将欠数的零头给抹了,总共只要你还我十样东西,就算你朋友的旧债全消,你看如何?
罗彬瀚呆呆地瞪着他。”十样东西?”他确认道。
“正是。”
“我给你?”
屋主人笑道:“原是我来讨债的,难道还再倒贴你一笔?”
罗彬瀚又无话可说了。他不能说这东西的话完全没道理,但情况发展确实也和他原本想象的不大相同。他原以为事情将会以传统故事的形式进行下去:第一个人和魔鬼打赌而输了灵魂,前来解救他的同伴就只能加倍地下注,把自己的灵魂也一并押上赌桌。他确实已做好了这样行事的心理准备……倒也不是说他特别期待找这种刺激。当然啦,相比起赢者通吃的残酷赌博,欠债还钱是一种文明得多、公道得多的逻辑,不过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毕竟这是向魔鬼还债。
“你想要什么东西?”他不动声色地问,假装没有为自己刚才脑袋里设想的场景而尴尬。“如果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可没本事能摘下来。”
屋主人只瞧着他笑,好像他说了句特别逗趣的话。罗彬瀚突然反应了过来。“我是说正常的星星,”他快速地纠正,“那些飘在太空里的岩石块,或者尘埃和火球,你可别指望我能去拨一下太阳,让它能再提前几小时下班。”
“那也不难办。”屋主人说,“但我会向你要些更小的东西,自然是你能弄得来的。”
“比如说?”
“比如一把火和一捧灰。”
罗彬瀚瞥了一眼桌上的沙漏。这些灰烬虽让他吃了苦头,但还真不能算是天上摘星般的难题。这确实是他努一努力就能够得着的东西,既不触碰底线也不伤害感情,甚至都很难算是种危险的挑战。
“那我已经给你弄到了。”他带着点挑衅意味地说,“这难道不是给了你一样东西?你可别说这只是一点不算数的见面礼……”
“自然算数。”屋主人说。罗彬瀚立刻哑火了。“你既然已办成了一桩,如今便还欠我九样。”
“真的?”罗彬瀚说。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那你要的其他东西是什么?”
“我一时还不缺什么,不过也许等会儿就想到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假话。他从对方的微笑里读出了真实的态度:如果他不肯真正地参与游戏,那就不能知道后续关卡里的内容。这种刻意的遮掩隐约透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但却更加符合他自己的预期。倘若前景看起来过于美好,他反倒不敢踏进去了。
“我想,”他试探着说,“如果我同意这个办法,后头的九样就不会像第一件东西那么容易了?”
“取决于你的方法。但它们只会是些寻常的小物件,如你经常能在路边拾得的那样平凡。”
“哪条路边?”罗彬瀚敏感地问。
“就在外头的路边——你能在所到之处找到你需要的一切。”
“啊。”罗彬瀚说,接着默默思忖了一阵。“看来你想跟我玩的更像一个沙盒游戏。”他不确定地说,“或者寻物游戏?”
“你要是喜欢可以这样想。”
“那么只要我通关了这个游戏,你就把周雨欠你的东西一笔勾销?”
“我已说过了。”
“到时候他会怎么样呢?在跟你两清之后?你会让他直接复活吗?”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个债主,想知道这个问题是否会令对方有特别的反应。他没有从那张简直是平和愉快的面孔上看出任何在意,就像他们只是在谈论怎样安放一张多余的椅子。
“他的死并非我所为,”屋主人说,罗彬瀚毫不掩饰自己对这句声明的怀疑,“——但我可以通融一二。”
“翻译翻译这个‘通融’?”罗彬瀚说。
这时屋主人终于有了点特别的反应。他那凝视琵琶的无神目光转向了罗彬瀚,甚至微微往前倾身,如同要透露些紧要的机密。罗彬瀚觉得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不同了,那和原主人仅有三四分相似的嗓音里暗藏着一重低语,隐晦得就像交响乐里的中提琴,然而正是那杂音似的重语使此人的言词如歌如诉,带着使人恍惚的魔力。
“我把他的结局送给你。”这怪物低语道,“只要你把十样祭品交付,他的结局就由你决定。你可以叫他真正地死去,或者死后复活、长生不老、平凡一生、壮烈成仁……全取决于你的意志和计划。你可以像神那样安排一个人的全部命运,这就是你完成游戏的报酬。”
罗彬瀚本能地往后跳开了,就像发现自己无意间窥视的草洞里探出颗嘶嘶吐信的倒三角脑袋。于此同时对方又爆发出一阵爽快而无情的笑声。
“好玩吧?”罗彬瀚冷冷地说,“现在能讲正题了吗?”
“这就是正题。”屋主人说,“这难道不就是你想要的?”
罗彬瀚又沉默了。在走入山洞以前,他的计划的确是索要一个愿望,或者说能够为他实现愿望的保证,但他不会立即描述这个愿望,不管那是不是要复活周雨,以及要以什么形式复活;他要把它留待日后再使用,等他把这个自己正在打交道的怪物观察得足够清楚,并且也对周雨的结局考虑得足够周详以后,他才会真正地伸手索要这个奇迹。他还没想好要如何提出这个要求,对方倒先给出了允诺。似乎的确是他想要的那个允诺,甚至连相应的报价也不算高昂,他却对这怪物的说词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恶。
于是他尝试要撇清关系,证明他的需求和刚才那阵低语有某种本质的不同。他的重点并不在于想掌控别人的生死。“我可不是喜欢给别人当上帝。我只是要……”
“只是对现状不满意?”屋主人如歌唱般说,“世界运转得不合你的心意,也完全漠视你的看法,可你却无能为力,也就只好假装不在意——可你发现这样还是难免失望。世界会令你失望,家人会令你失望,朋友自然也会令你失望。这里只有一个例外——”
罗彬瀚瞠目瞧着他,眼见这怪物面带傲然自矜的微笑,将手按在胸前,既像在宣誓也像在介绍:“——我,从不令人失望。”
“这最好不是一句大话。”过了一阵后罗彬瀚说,“我不相信你能叫所有人满意……不过,反正我要的东西对你不算难……”
“但我建议你要一样更合适的东西。”
“什么?”
“何必要复活你的朋友?不妨把他的灵魂留在那座城里。只要他的欠债偿清,那里依然将由他继续打理。”
“留在你的掌握之中?”罗彬瀚不客气地问,“方便你随时再把他丢进十八层地狱?”
“我何必非要为难他?”
“我不知道。没准你就是这种天生喜欢整人的妖怪。”
“那么,”屋主人依然风度从容地说,“我会把那座城市送给他。”
罗彬瀚运转的脑袋停顿了一会儿。“送给他?”他不确定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那里原本就是照你们的习惯建的。”屋主人毫不可惜地说,“一个临时消遣的巢栖之所,仅此而已。既然现在我出来了,何妨把旧巢送给看守人?他可以成为那个地方的主人,完全独立的新主人,直到那儿彻底终结为止。”
“我以为你醒来的时候那地方就完蛋了。那是你的梦境,对吧?它怎么能脱离你而存在?”
“因为我可以叫梦想成真。这很简单,只要把我参与的那部分取走,保留它自然形成的结构……剩下的都是新主人的事。”
“那这个梦想之地又会在什么时候完蛋呢?”
“直到它所模仿的原型彻底消失。”屋主人轻快地回答道,“当你的故乡,你所出身的那一族类彻底从历史上消失殆尽,那座城市也将会失去汲取变化的源泉,旧的灵魂将被逐渐消磨,那时一切构想也会走向衰亡。”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罗彬瀚慢慢地说,“那地方将会一直存在,跟我们那颗小星球的发展一起改变,直到人类文明——准确说应该是指我老家的那一窝人——彻底灭绝。”
“正是如此。”
“如果他们离开了故乡呢?我的意思是他们未来也可能会抛弃那颗旧行星,跑到宇宙里的其他地方生活。这算不算是一种灭绝?那颗星球本身可能会被废弃,屋子空了,他们再也没人留下了。”
“但历史与故事还在延续。”屋主人说,“你眼中的空间与位置问题是次要的,不影响那座城市的汲养。”
罗彬瀚有点怀疑地偏了下头,但没法提出更有力的质疑了,因为他既不是宇宙学也不是神秘学的专家。星际航行时代的人类死后还会进入六道轮回吗?或者外星人有它们专属的天堂和地狱吗?这似乎是一些通常不需要加以联想和讨论的议题,只有神学家和爱幻想的人才会感兴趣。
他必须仔细思考屋主人所描述的这种可能。他甚至直接从对方面前走开,转身站去了墙角,盯着空空荡荡的石壁以便专心思索。这样做当然也无法使他所思考的东西免于被窥探,他只是不想被那窥探的视线和讥谑的神情打扰。
把灵魂永远留在一座与世隔绝的虚幻之城里,他首先想,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当然,这样的灵魂想必无法再重返现世了,只能困守在一个包装精致的牢笼之中,这和所有阴阳相隔的故事没有区别;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牢笼的精致和丰富程度简直已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不妨可以说是某种远离尘世的乐园,对周雨那样不好动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被长久困在一个地方确实是有风险的,但何必假装绝对自由的价值那么不可动摇呢?浩瀚尘世间的活人也经常被困在狭小的区域里,基于经济、地位或人际关系的缘故,没准环境还要比亡魂们享受的更恶劣混乱。能在一座相当现代化(甚至可能还会与时俱进)的阴间都市里无忧无虑地度日,这根本就不能算是在受罪。他敢肯定很多游戏狂或社会恐惧症患者会愿意一辈子都坐这样的牢——这个“一辈子”倘若延长到千年以上也许会产生些变化,但至少在五百年以内,他认为,将会是件叫不少人趋之若鹜的美事。
而且还有权力问题。他也不能假装自己没看见或不在意这点。如果周雨能成为那虚幻之城的新主人,能够支配那座城市的一切秩序,而不是听凭别人的安排和差遣,这将是一个巨大的好处。不仅对周雨如此,对困在城市里的其他灵魂也很有利,因为周雨对他们所抱有的责任和关切毕竟要强过一个性情怪异的非人魔鬼。只要周雨能够继续维持蔡绩曾经描述过的那种支配能力,可以任意地改变天气、时间、环境……那地方完全可以从阴都鬼市变成世外桃源。这归根究底不过是品味和眼光的问题,那帮死鬼中总能挑出一两个有城市设计才能的家伙吧?再不济还有周妤——当然周妤也是一个重点,人生最浪漫的事莫过于跟你心爱的人一起坐牢;如果要给刑期加个数字,那很可能会是一万年——或者直到全人类灭亡为止。
他继续面对着空荡荡的墙壁,脸色越来越古怪,思绪已不可避免地偏离了正轨。于是某种近似于叛逆心的怀疑又升起了:怎么可能这样顺利呢?他重新思量着,坚决要在这副幻想图景中找到隐伏的威胁。他不相信这里头没有任何问题,这看似动人的许诺背后定然有某种更深沉的恶意,比如被迫永生而不得安歇的痛苦、永远困守梦境的厌倦、失去平凡人生的遗憾……他都不知道这些鬼话是什么意思!这里头有任何一点能真正算是坏处吗?这该死的提议简直是太好了,太妙了,完美解决了他所有的顾虑。他此时都觉得周雨有点不配了。那叛徒真就一丁点苦都不用吃吗?
“考虑得怎么样?”屋主人在他身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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