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都城,昔日繁华早已凋敝。
白雪与无邪自南梁折返,踏入城门时,几乎认不出是离开多日的都城。
长街两侧商铺紧闭,招牌于风中吱呀摇晃,像是垂死者的骨骼。
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焦烟混杂的气味,墙角蜷缩着不动的人形,不知是死是活。
“才离开多久,竟成了这般……”白雪轻掩口鼻,眼底泛起惊悸。
她见过许多死尸,却也见过人间饥馑,可从未见过眼前,死气沉得压碎脊梁的景象。
无邪按住她手腕,红衣在灰败街景中刺目如血,“有血气。”
话音未落,前方巷口突然爆发出野兽般嘶吼。
数十个衣衫褴褛的百姓,正围作一团,争抢着什么。
白雪眯眼细看。
才发现是半袋洒落的糠麸。
一个瘦高男子刚抓到一把,还未塞入口中,身后木棍已狠狠砸在他后脑勺。
“噗——”地闷响。
男子踉跄转身,额角裂开深口,血浆混着沙尘,汩汩涌出。
他瞪着眼,嘴唇蠕动两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如同一条稻穗倒地,饥饿的蝗虫,疯涌而上,狂夺稻米。
先扑到的人不是探他鼻息,下一瞬,抓住他尚有余温的手臂,张开黄黑牙齿狠狠咬下,另人撕扯他胸腹破衣,手指抠进皮肉。
“他们……”白雪胃里翻涌,捂住嘴。
无邪迅速将她拉至残柱后,掌心温热覆住她眼睛:“别看。”
可声音遮不住。
咀嚼声、撕扯声、为争夺一块肉而扭打的闷响,混着濒死的微弱呻吟,织成牢狱的蜘蛛网。
更多饥民闻声涌来,踩过倒地老妪的胸膛,踏碎啼哭幼童的手指,不过片刻,倒下的人也成新的口粮。
白雪在无邪掌心下颤抖。
她是妖,见过山林弱肉强食,从未见过人将同类,置于齿间。
反胃的寒意顺着脊骨爬上,冻得她牙关轻磕。
“不对。”无邪忽然低声,目光如鹰隼刺穿混乱人群,投向远处高耸的城墙,“城楼有人。”
白雪从他指缝望去。
城墙上,旌旗残破。
两道身影并肩立于垛口,正俯视城外,是靖王霍金锐,与代丞相并立,一个玄青衣袍,一个正红衣袍,于楼上尤为刺眼。
霍金锐手扶城墙,指节捏得青白。
他身侧,代丞相正附耳低语。
距离太远,听不清言语,霍金锐猛地闭目,喉结剧烈滚动,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一片枯井般的深沉。
他缓缓抬手。
城墙上,瞬间竖起一排弓弩,寒铁箭镞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光芒。
“放!”霍金锐声音如钝刀刮过城墙砖石。
箭雨泼天而下。
第一波箭矢穿透在尸体上啃噬的饥民背心,他们甚至来不及哀嚎,便扑倒在食物上。
第二波、第三波……
箭矢不分老幼,不问善恶,只收割着城下每个移动的血肉。
惨叫终于压过了咀嚼。
白雪浑身冰冷,眼睁睁看着妇人怀中婴儿被流箭贯穿,那母亲怔怔低头,还未哭出声,自己咽喉已添上一枚血洞。
她抱着孩子缓缓跪倒,至死未曾松手。
“为何……”白雪唇瓣哆嗦,“他们也是北燕子民……”
“因为没粮。”无邪沉冷,“城内存粮有限,放饥民进来,所有人都得死,射杀,至少能保住墙内的人,这是弃卒保车。”
“可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在掌权者眼里,只是卒。”
箭雨稍歇。
城墙下已堆起层层尸骸,血流漫过青石板,渗进砖缝。
幸存者瑟缩在远处,不敢再上前,只用空洞的眼睛,望着城墙上的人。
霍金锐俯视血红,脸上毫无波澜,唯有袖中手背暴起青筋,暴露着名为理智的弦,已绷至极限。
彼时,城墙外传来闷雷般的蹄声。
黑压压的骑阵自地平线涌来,如乌云压境。
马上骑士皆人高马大,皮甲外罩着兽裘,腰间弯刀样式奇特,绝非北燕制式。
为首一骑尤为彪悍,满脸虬髯,右额至下颌斜贯一道狰狞刀疤,正是桑启国大将,呼延明。
“桑启国人?”无邪瞳孔骤缩,“南北两国尚在交战,他们怎能长驱直入,兵临都城之下?莫非……”
“有人开门揖盗。”白雪接上,心直往下沉。
城楼上,代丞相上前半步,扬声道:“呼延将军,陛下既已应允禅让,何故率兵压城?岂不伤了和气?”
呼延明勒马,声如洪钟震荡四野:“此言差矣!既是禅让,自当开城相迎,让新主入宫受玺,可靖王殿下紧闭城门,弓弩相向,这是迎客之道吗?”
霍金锐猛地看向代丞相,眼中喷火:“禅让?代相,你给本王说清楚!父皇何时答应过此等荒唐事?”
代丞相不疾不徐,自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当众展开,竟是盖有北燕国玺禅位诏书。
“殿下请看,玉玺在此,陛下手书在此,桑启国王仁慈,感念北燕百姓困苦,愿接下这千斤重担。陛下已移居西苑颐养,特命下官与呼延将军交接事宜。”代丞相笑容温文肃目,“殿下,陛下体恤您征战辛苦,给您一个安稳富贵,何必固执?”
“放屁!”霍金锐一把夺过诏书,指尖摩挲印文,面色一寸寸惨白,印是真的,笔迹竟也是真的。
他猛地攥紧绢帛,嘶声:“父皇绝无可能!定是你们这群文臣胁迫!蓝苏语那妖女何在?是不是她怂恿!”
“蓝国师,在宫中伺候陛下服药。”代丞相打断,语气转冷,“殿下,事已至此,何必徒增伤亡?快走吧,呼延将军承诺,您仍是靖王,享万户食邑,岂不比现在焦头烂额的守城快活?”
呼延明哈哈大笑:“不错!霍金锐,你们中原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父皇都认了命,你何必倔强?
这城你守不住,城内无粮,城外无援,你撑得了几日?开门,我保你一世荣华,不开……”
他笑容一敛,眼中凶光毕露,“等老子打进去,第一个拿你祭旗!”
霍金锐立在猎猎风中,背后是寂寥无人的都城,面前是黑压压的敌军,身侧是胳膊往外拐的代丞相。
他想起沈清禾,若她在,会如何选?
她定会挺直脊梁,宁为玉碎。
曾是他妻子的女子,如今在南梁,连一面不愿见他。
而他呢?守着即将易主的孤城,护着一个可能早已屈服的父皇。
“殿下?”副将低声催促,满面焦灼。
霍金锐缓缓抬头,望向呼延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本王姓霍,皇叔镇守北境十年,本王亦能守,清禾,我要用行动告诉你,我也能像皇叔一样,我霍氏,只有战死沙场,死护城门,就没有投降的霍氏!”
他猛地抽剑,雪亮刃光划破阴霾:
“众将士听令!凡有言开城者,斩!凡有通敌者,诛!弓箭手就位,滚石热油准备!想进城门……”
剑锋直指城下万千铁骑,他笑得邪魅而骄傲:“就从本王尸身上,踏过去!”
城上守军怔了一瞬,随即嘶吼:“誓死追随殿下!”
呼延明面色彻底阴沉,缓缓抬手。
桑启国骑阵中,数十架蒙着油布的攻城器械,被推至阵前。
油布掀开,露出寒光凛凛的巨型弩车,以及三丈余高的攻城锤。
“敬酒不吃。”他冷嗤,“那让你看看,什么叫螳臂当车。”
战鼓擂响,一支丈余长的弩箭,裹挟厉啸,直奔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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