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杨暮客归山之后,屋里憋了几日。
归裳传讯让他过去。这小贼喜滋滋地奔后山而去。
真人衣着清丽,不施脂粉。正在院子里享清闲,她指着一旁的旧屋。
杨暮客贼兮兮推门进去,又是一个大木桶。
小道士尖声叫道,“师叔!这让徒儿作甚?这一回我可没灾没病。”
“把身上的人气给我洗干净。”
桶中都是净水,没有药。轰隆一声,木桶下面烧起大火。
杨暮客窜起跳到一旁,“师叔,您这回是要真的把我煮了?就算您修服食法,可徒儿也不好吃!”
“一身官气儿,一身财主气儿,还占了皇族气运。你小子干脆去红尘里厮混去算了。干嘛还回来?你当是几个师兄都不找你,你就一点儿事儿都没?本真人见你屋中懒散,怕是再不管你。便要把混元五行,修成功名利禄。”
杨暮客嘀嘀咕咕,脱了道袍钻进木桶里挨煮。
归裳从躺椅里起身,指尖元气一闪化作一根长针。
提起衣裙走入屋里,对着臭小子风池穴就戳进去。捻动长针,一提一按。
杨暮客半身酸麻,指头臌胀。一缕缕香火气从他身上煮出来。
“师叔。归元师叔还没回来?他老人家离山好久了。”
归裳哼哼一笑,“翅膀硬了,便开始寻思从我们身上打听旧事儿?”
杨暮客坐在木桶当中心思活泛,转而说到,“徒儿当下一心一意修行,怎会心念功名利禄。”
归裳松开长针,任由那根针往他肉里缩。继而又去扎另一边,“你觉着自己找到了权衡之处,世间哪儿有那么多好事儿?太一门的师兄既然盯着她,你就应该知道,这世上没人能伤她。既然不能伤她,她如何做,你又何须管?”
杨暮客此时面无表情,怅然一叹,“许是身不由己?”
“你手段不错。步步为营,物尽其用。把国师权柄用得远近合宜。不曾干预朝政,还能在人道留下根基。但……你以为不曾人前演法,便没多大干系?你那国师位子是怎么来的,心中没数么?”
“那徒儿该如何去做?”
“见过贾小楼,喊来朱颜国神,拿着唤神符在海边上候着。管他什么邪神,天官降世自然还一个朗朗乾坤……”
“懂了……”杨暮客摇头晃脑,“抓主要矛盾!”
归裳一手提针,一手抽在他脖颈上。啪叽留了一道红印子。
“少说那俏皮话!你犯淫思之戒,惹了灵堂风云变化。动了多大心思?还想藏着掖着?小贼,心野了是吧。”
杨暮客脸上露出一丝邪笑,“哟。这都让师叔给瞧出来了。有人要杀徒儿,徒儿自然要想办法解决问题。不能总指望家里来救。师兄说,日后他们有什么法子都要用出来。那徒儿就定下来一条道儿,自此每年下山一次……这一路风景都由我安排,但凡有一丝变化……徒儿还能不知道?大家都能掐会算。总不能徒儿临时起意,旁人还能算到吧……”
他抬手压在桶沿儿上,侧脸看着归裳,“小楼师兄出了门,便有仙界之尘帮她生金。诸位大能都老早落子,徒儿不能一直跟着别人的调子走。我得有自己的想法。”
归裳松开手中的长针,伸手捞住杨暮客的下巴,使劲儿往后一捋。
杨暮客脑袋撞在她的小腹。两眼看见明光闪闪的针尖儿照着自己的眉心扎下来。
“闷不吭声地就入邪了,小子,果真是大气运,藏得好深!你几个师兄不敢招惹,还是得老娘来!”归裳咬着牙,金针顺着眉心一戳到底。
真人法力触及灵台。
杨暮客肉身一动不动,一脸愕然地瞪着归裳。
灵台心湖之中,杨暮客被一束光困在原地,茫然地看四方。
“师叔。好好的这是作甚?!”
“我治过紫晴。那小子修混元法,修得圆润通透,化为一体。你小子又走另一个极端,当下成了混元笼统,不分大小。我再问你,你说你要修物我齐平?是该如何齐平?”
“徒儿自是吾丧我,不逆反自然,不主动干涉。”
“有唤神符不用,示弱于人,这是吾丧我?”
杨暮客的元神面色发青,眼眶发乌,“早有因果,徒儿不过是承负前因。”
“你心思诡谲,以身为饵,欲引天道宗出手,为师错怪你了吗?”
杨暮客元神鼻孔喷火,黑烟滚滚。他哈哈笑着,“徒儿谁都没说,您怎么看出来了?归云师叔打我一戒尺都没看出来。”
“你定然以为,天道宗不择手段。你便也能肆意妄为。是也不是?”
元神此时化作自在神明,青面獠牙,杨暮客终究露出了他的大鬼本相。
“师叔,不能总挨打不长记性。别人论道用阳谋,一个个来送死。当今徒儿结仇还少么?”
“紫明……再想想,我炉中火炼你十二时辰,你若想不通。就要被煮熟了。为师会把你炼成铜尸,保留灵性。自此你就陪着我,等着下一个承负大气运之人开观星一脉。为师有大把时间陪着你。几千年,总能找到一个好苗子。”
“师叔!您不飞升吗?”
“不急。归云先去上清境,如今可没有位子给我。为师吃了一辈子药,寿命长着呢……”
自在神明冷眼看着困住自己的光牢,指头一碰没有反应,爪子按上去,好像摸到一堵墙。往前走,那光牢便跟着他。回头一看,与心湖之树距离不变。
他胡思乱想着,心湖之中刮起大风,心树东倒西歪,落叶一片片飘在心湖当中。
归裳师叔看来说的是真的……但自己当真入邪了吗?
杨暮客不作此想。他大义凛然,以道德为先。最是心正,心正则身正,身正则道正。何来入邪之说?
低头一看,心湖中倒映着小道士白皙的面庞,用爪子摸摸嘴脸。多端正的人啊。
往湖面上一坐,尖利的指甲划出一条波澜。
波澜荡漾到光牢之外,被狂风抹平,融入到了浪涛之中。
大风吹着心树。
好好的,怎么又起风了。何时又犯了淫思之戒。杨暮客用尖利的爪子捏着下巴,打量着大树郁郁葱葱。猴前辈在我心湖当中玩耍时,就没碰掉一枝一叶么?
金秋,金秋。如今贫道的心湖竟然也有四季,秋风吹掉了叶子,多可怜啊。
金克木,总不能是小楼姐克自己。那定然就是天道宗那群王八蛋。秩序为金,金曰从革,他们要革了我的心树!
恶鬼咬牙切齿,牙缝儿间咯咯蹦蹦直响。
我乃大气运,归元收我为徒,与朱雀所救金翅大鹏相提并论!许是从赤道深渊而出,一群杂碎……竟然想害我。还有归裳师叔,又看不起谁呢?就这光柱,还想困住我?
我的灵台,自是该我做主!
杨暮客起身,两爪攥成拳头,嘭嘭两拳砸在光墙上。
灵台中隆隆作响,天地震颤。
那恶鬼发疯,一双丹凤眼在半空冷冷看着他。
砸了半晌一点儿效用都没,他哀嚎一声,“师叔!何必如此无情!徒儿知错了!徒儿改!”
外面捏着金针的归裳额头汗珠滚落,但面露嗤笑。心中骂道,自以为是的混账东西!
恶鬼有气无力地再次坐下,“您是真人,干嘛非得跟我一般见识呢?我才不过筑基,有话您好好说不成么?”
他再一拍脑袋,“徒儿是有些张狂,以为自己有大气运,便想着唯我独尊……”
这话说完,他便看见自己举着一个鬼爪。瞬间背脊发凉。
然后低头一看,湖面上的确倒映着干干净净的俊秀道士。便跪起来,映照倒影仔细打量,这眉眼也没啥变化啊?
抬头大喊,“师叔,您出题,总要给个指引吧。总不能徒儿自己提问自己答。那莫说十二个时辰,便是一辈子也答不上来。自己怎能照见自己呢?”
归裳终于长吁一口气,“还算有救。你当真是筑基吗?”
杨暮客眨眨眼……
他不是筑基,难不成还是证真?他也没修成内丹,更不曾出了阴神。
一个小道士站在他边上说,“禀赋这东西是动态的……”
杨暮客翻个白眼,口中喷火,黑烟滚滚火星四溅,“我自己当然知道。修行也是动态的,筑基修行基础……渐渐添砖加瓦……”
又一个小道士钻出来说,“贫道离证真不远了……”
杨暮客龇牙咧嘴,“可不是不远了吗,这不就在证真。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七返九还,一步一步来!”
恶鬼张着大嘴愣住了,一嘴獠牙从火星子和黑烟中显露。
他已经在证真,若这真证错了。那一辈子就错了……
可什么是真?
归裳那双丹凤眼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问他,“可知命修有一种圣婴修法?”
恶鬼獠牙挑着嘴唇一笑,“自然知道,圣婴乃元婴,修的本真复返自然。归于先天命数,神气合一。徒儿七返九还,比这还多一步哩。未来我若出阳神,自然不必再化圣婴与天同生。”
归裳点头,“所以你以为你是天地主宰?”
杨暮客低头喏喏地说了句,“有那么一瞬以为过……”
归裳一声大喝,“张狂!我当你是因何入邪,原来是因为这个……混账!你个混账!你凭什么主宰?太一门道门始祖,可曾主宰!你!你说……若在这条道上证真!你要搅弄多少腥风血雨!”
“徒儿都是被逼的!”
“你再想想……我去给你关小火,省得给你煮熟了。”
杨暮客打个哆嗦。感情真要把他给煮了。
恶鬼踮着脚儿,蹲在湖面上。左瞧右看,就是看不出哪儿出了差错。那湖面倒影的道士就是一脸清正。
他咬着爪子尖儿咔嚓咔嚓响,有人逼他,他就一定要这样吗?
当这个问题出现的时候,他傻了。
为啥有人逼自己,自己就要试着去掌控一切,要全力按照自己的步调走。他让贾小楼去海上征伐,与朝中惩治贪官有什么不同?都是庚金杀伐……他让麒麟元灵照顾贾小楼,这话需要说出口吗?难道费麟会袖手旁观?
也就是她们与自己亲近,若是外人……不。若是有人这么指点杨暮客,怕是一个大耳瓜子就扇过去。
那么,真的是有人逼他吗?
杨暮客咬着自己的手指头,看着心湖中倒影着一个恶鬼。
“我啊。自诩与众不同,自诩钟灵毓秀……但不该想着事事顺心如意。错了!这回真错了!”
他抬头看着灵台中一双丹凤眼,一束光已经不见了。
“师叔。徒儿没什么好改的,日后好好证真就是,也不多管闲事了。但有人扰我,我也不饶。你觉得呢?”
经此一回,杨暮客便踏踏实实在归裳山中修行。
这远离人间的高山之地,他一身香火被那次煮了干净。也听不见山下吵吵闹闹。
平日里在田里照顾草药,用上了水云山的锻体之法。
引灵炁入体,五气朝元之下,顺着根茎一掐,一根杂草便被这样掐断。根虽留着,却再跟草药抢不得养分。
偶尔有几株野草冒出来,还会给传播花粉的宠儿栖身之地。
冬去春来,药园一片花香。
他坐在花丛中,七返九还进展顺利。胎光越来越大,此回非只是大,而是强。
强到何种地步呢?阴魂出窍,已经完全以胎光为主,其余二魂寄宿其内。看上去与肉身无二,朝阳和夕阳能照出影儿来。
这是纳阳的过程,因为要阳极生阴,靠着自身禀赋出就阴神还是弱了些。
武法最弱,那就让归裳师叔也教一些武法。至少下次遇敌不会狼狈。
“紫明。打架这事,就是快准狠……眼睛上的功夫为先,要能看清对面动向,要能看清对面弱点。”
“师叔,我一直都看得清。”
归裳哼哼一笑,“又狂?”
杨暮客刚忙作揖,“徒儿知错,请师叔教诲。”
“你看得见我动,看得见我如何动?又准备打在你哪里吗?”
杨暮客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啪地一声,归裳用沾了泥的小铲打在杨暮客的肩头。莫说看,听都没听见。
“师叔,这是武法?”
“修到证真,还哪儿有什么武法。心随意动,观人灵性,若可以,你要准备看透他的神魂!”
杨暮客双眼金光四射,开了天眼。
啪地又一声,一个簸箕砸在杨暮客头上。
归裳摘了斗笠挂在墙上,“看见了?”
“没看见。”
归裳噗嗤一笑,“没看见就对了,因为我没要打你!去收拾杂草……”
夕阳之下,归裳身着罗裙施施然走出药园。
杨暮客半面一脸橘黄,弯下腰藏在阴影里打扫收拾。高山之上,屋舍炊烟袅袅,青云追红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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