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推开舱门时,一股混杂着墨香、茶气和淡淡海腥味的暖意扑面而来。
这艘巨船,外观与寻常海船无异,内里却别有洞天。
此刻林先生步入的这间主舱,长宽各三丈有余,舱壁以楠木板镶嵌,打磨得光可鉴人。
四角各立一盏黄铜烛台,手臂粗的牛油蜡烛将舱内照得通明。
舱内陈设简朴却规整,正北设一张紫檀木太师椅,椅后悬挂一幅万里江山图,笔力雄浑,气象万千。
太师椅前方,左右各列六张酸枝木交椅,每两张椅子间设一矮几,几上置有茶盏、笔砚。
此刻,那十二张交椅上,已坐了十一人。
这些人年龄多在三十至五十之间,有文士打扮的,有儒商模样的,甚至还有两个穿着半旧绸衫、似是落魄书生的。
但无一例外,他们眼中都闪着一种相似的光,那种混杂着忧愤、决绝,乃至几分狂热的光。
见林先生进来,十一人齐刷刷起身,拱手作揖:“见过林先生!”
林先生走到太师椅前,却没有立刻坐下。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那眼神如深潭般难以揣测。
片刻,他抬手虚按:“诸位请坐。”
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仪。
众人落座,腰杆挺得笔直,目光都聚焦在林先生身上。
林先生这才缓缓坐下,双手按在膝头,沉默了片刻。
舱内只闻海浪拍打船身的“哗哗”声,以及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我们离开福建时,收到了金陵传来的消息。”林先生终于开口,声音沉缓,“朝廷……已经动手了。”
舱内气氛陡然一凝。
“锦衣卫指挥使沈卫亲率上千缇骑,在南京城大肆抓捕。”林先生继续道,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头:“国子监、书院、茶馆、青楼……但凡涉及我们真理传播之处,皆被查抄。截至目前,被捕者已逾三百人。”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林先生话锋一转:“诸位不必过虑。我们核心的人,无一落网。被捕的多是外围人员,所知有限。便是有些牵扯的,也都是通过数层中间人联络,追查不到我们这里。”
众人闻言,神色稍松。
“但是,”林先生的声音陡然转冷:“此次朝廷动作之快、手段之酷,远超预期。沈卫手持密旨,有先斩后奏之权。南京诏狱里,一夜之间刑讯六十三人,当场杖毙二人。”
他每说一句,舱内众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说明什么?”林先生目光如电:“说明太子已经动了真怒。他不再满足于抓几个书生、封几家茶馆,而是要挖根,要斩草除根……”
舱内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跳动,将众人的影子投在舱壁上,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良久,一个四十来岁、文士打扮的人颤声开口:“林先生,那我们……我们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林先生忽然笑了,那笑容却冷得像冰:“太子既然要挖根,我们就把根……扎得更深些。他们既然要斩草,我们就让这草……长得更疯些……”
他站起身,走到舱中央。
“诸位都是读书人,都读过史。都受了天子的恩惠,我们应该提醒天子一个道理。”
“历朝历代朝堂更迭,往往起于微末。秦之亡,始于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之衰,起于张角‘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为何?”
“因为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太子不得人心。”
他的声音渐渐激昂:“如今的大明,在太子监国下,看似依然强盛,实则内里早已腐朽,太子专权擅政,六部九卿,过半已为东宫鹰犬,他们联合在一起蒙蔽天子。”
“更可恨者,”林先生眼中射出愤恨的光芒,“太子为了稳固权位,竟对诸王兄弟心生猜忌!齐王在倭地,贤名远播,爱民如子,却屡遭东宫打压!”
“这是什么?这是手足相残,这是不仁不义!”
“如此之人,怎能登上大位。”
舱内众人听得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他们中许多人,确实受过朝廷恩惠,是亲眼见过地方官吏贪酷,百姓困苦。
而林先生这番话,恰好击中了他们心中最深的愤懑。
“诸位,”林先生环视众人,声音转为低沉:“你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当知君臣父子,乃人伦大节。如今君父被蒙蔽,储君专权,兄弟阋墙——此等局面,我等读书人,岂能坐视?”
他走到每个人面前,目光一一对视:“我知诸位皆有家小,皆有前程。但大义当前,个人得失,何足挂齿?今日我们所做之事,非为私利,乃为君父,乃为天下,乃为这大明朝的江山社稷!”
“噗通”一声,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学生愿追随先生,虽九死而不悔!”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顷刻间,舱内十一人尽数跪倒,齐声道:“愿追随先生,虽九死而不悔!”
林先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很快被决然取代。
“好!”他扶起众人:“既如此,我们便按原定计划行事。只是……形势有变,我们的动作要更快,手段要更狠。”
他走回太师椅前,从怀中取出一卷舆图,在案上展开。
“诸位请看,”他指着图上标记的十几个点,“这些地方,都是我们事先选定的‘火种’之地。南京事发,锦衣卫必会严查江南。所以……我们要把火,烧到别处去。”
“何处?”有人问。
“北方。”林先生的手指移向舆图上方,“山东、河南、北直隶……这些地方,远离江南,锦衣卫的触角还未完全伸到。而且,北地民风彪悍,一旦有事,更容易酿成大乱。”
他抬头看着众人:“你们十二人,各带两名助手,分赴这十二处。到了地方,联络我们事先埋下的眼线,依计行事。”
“至于什么行动,那边的眼线会告诉你们,记住,动静要大,要快,要狠!要让朝廷顾此失彼,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子专权,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是!”众人齐声应道。
林先生点点头,从案下取出一个紫檀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二枚蜡丸。
蜡丸呈暗红色,每枚都有大小,表面光滑,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
“此物……”林先生拿起一枚蜡丸:“来自海外番邦,名为‘安乐散’。吞服下后,半刻之内,无痛无觉,安然离世。”
舱内众人脸色一变。
“诸位莫怕,”林先生缓缓道,“此非为现在所用,乃是……以防万一。”
“我们此番所为,乃惊天动地之事。成,则青史留名,功在千秋,败,则身死族灭,遗臭万年。”
“若是……若是不幸被捕,落入锦衣卫之手……诸位当知,诏狱刑具,非人能受。届时,此物可保诸位……免受屈辱,全节而终。”
他将蜡丸一一分发给众人,每人一枚。
他顿了顿,看着每个人:“当然,我更希望诸位平安归来。待大事已成,你我便是新太子的元勋,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众人接过蜡丸,手都有些颤抖,但眼神却越发坚定。
他们知道,自己接过的不仅是一枚毒药,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誓言。
不成功,便成仁。
正月二十四,他们乘坐的船缓缓驶入宁波港。
暮色四合,港内灯火渐次亮起。
码头上依旧忙碌,卸货的苦力、查验的衙役、等客的船家,人来人往,喧闹如常。
但细心的人会发现,今日港内的士兵比往日更多了。
他们三五一队,在码头各处逡巡,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出海的人。
他们乘坐的船只停靠在西码头三号泊位。
船刚靠稳,跳板放下,两名锦衣卫带着数名士兵上了船。
带队的是个总旗,姓赵,面皮黝黑,眼神精悍。
他扫了眼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径直走向刚从船舱出来的林先生。
此刻的林先生已换了一身装束,穿着绸缎长衫,外罩貂皮大氅,俨然一副富商模样。
“船主?”赵总旗问。
“正是。”林先生拱手,笑容可掬:“小人陈文举,泉州人,做海贸生意。这是船引、货单、人员名册……请官爷过目。”
他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双手奉上。
赵总旗接过,仔细翻看。
船引盖着泉州市舶司的大印,货单上列着丝绸、瓷器、茶叶,都是寻常货物。
人员名册上列着六十三人,名字、籍贯、年貌一一对应。
“都叫出来,一一查验。”赵总旗道。
“是,是。”林先生转身吩咐,“郑海,让大家都到甲板上来。”
很快,六十三名船员在甲板上列队站好。其中就包括那十二名文士,他们此刻也都换了装束,有的扮作账房,有的扮作客商,有的扮作随从,混在船员之中。
赵总旗拿着名册,一个个对照。
但这些人的回答滴水不漏。
他们手中的路引都是真的,身份也都是真的。
当然,这个林先生他本来就是要搞事的,玄宗遗事的出现,给了他一个开始的由头。
“你,”赵总旗指着其中一个扮作账房的中年文士:“泉州哪条街?街口有什么铺子?”
那文士不慌不忙:“回官爷,小人家住泉州城南门大街,街口有家‘陈记绸缎庄’,掌柜姓陈,左脸颊有颗黑痣。”
赵总旗盯着他看了片刻,又转向另一个:“你呢?家中几口人?父母可健在?”
“回官爷,家中七口人,父母俱在,上有兄长一人,下有弟妹各一。父亲在泉州府衙当书吏,母亲在家织布……”
对答如流。
赵总旗问了一圈,没发现破绽,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些人的气质,太不像寻常商贾、账房了。
尤其是那眼神,总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清高?
但他没有证据。
“下船吧。”赵总旗最终摆摆手,“记住,在宁波期间,不得生事。若有异动,严惩不贷!”
“是,是,多谢官爷!”林先生连连拱手。
十二人依次下船,混入码头上的人流中。
他们走得从容,甚至有人还与相熟的船家打招呼,仿佛真是常来常往的客商。
林先生站在船头,望着十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未动。
郑海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先生,锦衣卫的人走了,我们也下船吧。”
“嗯。”林先生应了一声。
“先生,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林先生转过身,望着北方,那是京师的方向。
“等。”他缓缓吐出一个字。
“等?”
“等火起,等风来,等这大明朝的江山……迎来他新的储君……”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大明:当了三年圣孙,称帝六十载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