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白玉京有人造访。
正是南簪,独自一人前来,身着单薄素衣,这位大骊太后,显得很是拘谨,先是站在楼外,以心声禀告一句。
守在底楼的稚圭闻声开门,随意问了问后,转身登楼,找上正在打坐修炼的宁远。
青衫一步下楼。
美妇欠身道:“应国师所说,这次拜访,是要带剑仙去往城外,见一见大骊的那座谍报机构。”
宁远嗯了一声,“绿波亭?”
南簪摇头又点头,“是,也不是,崔国师百年来,一手建立了一座“书山”,头两日,绿波亭也并入其中。”
宁远微微颔首,“带路。”
太后娘娘随之转身。
结果就是用双脚赶路,宁远皱了皱眉,闪身来到跟前,随手抓住她的一条胳膊,猛然御风而起。
“本座没心情与娘娘一路赏景,待会儿还要去往鸣镝渡,时间所剩不多,还是早去早回来的好。”
南簪尴尬一笑,抖了抖肩头,结果身旁男子压根没反应,她也只好忍着那股异样,一边指明方向,一边被人提着走。
最后两人来到一处戒备森严的大岳山头,亦是大骊王朝的秘密存档处,建造在京城郊外。
内里别有洞天,一座占地不小的山头,竟是被人全数挖空,将近五百人,仙凡皆有,每日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收取谍报,汇总信息。
两人步入其中,畅通无阻,门口守卫视而不见,不用想,国师大人肯定早有叮嘱。
这座“书山”,宝瓶洲境内,所有王朝和藩属国的山上山下,兵马分布,文武百官的底细资料,应有尽有,一座座架子上,分门别类,哪怕浩然天下的其余八洲,大王朝和宗字头仙家,也有不少记载。
大岳之中,满满当当。
宁远甚至在这些琳琅满目之中,还找到了隶属于剑气长城的那一批,不多不少,刚好堆满一个架子。
书籍档案,约莫百余本,绝大多数的纸张材质,已经老旧泛黄。
取出最新一本,封面有比较崭新的十几个大字,关于剑气长城的年轻一代,随意翻看几页,与榜单无异。
第一页是年轻十人。
宁姚为榜首,毋庸置疑,其次是庞元济,齐狩,高野侯,董不得,陈三秋等等。
没看见自己的名字,宁远也不上心,国师自有用意,他最好奇的是,这些记录剑气长城的档案,上面的一位位剑修武夫,就连生平杀敌多少,所杀妖族何等境界,居然都有极为详细的描述。
国师大人好手段,或许远在很多年前,这位赶到东宝瓶洲的文圣首徒,就已经秘密派人,驻扎在了剑气长城。
收集而来的情报,全数搬回大骊,记录在册之后,封在这座“书山”当中。
是何用意?
宁远将手中书籍放回原位,侧身看向自进入书山以来,就一直沉默寡言的美妇人,问道:“娘娘,你脑子这么聪明,能不能猜得到,咱们这位崔国师,收集我家乡的情报,所为何事?”
南簪愣了愣,随即尴尬一笑,摇头轻声道:“国师算术通天,妾身智力浅薄,哪能猜得出来。”
“不过肯定不会是坏事的,当年先帝还在时,就曾不止一次的对我称赞过,说那剑气长城的剑修,是如何如何……”
宁远摆摆手,又问,“可知来这书山,为何不是崔瀺亲自领我前来,反而是要你来做?”
南簪抿了抿唇,迟疑道:“国师大人是想……让我与剑修的关系再缓和缓和?”
宁远瞥了她一眼。
“猪脑子。”
太后娘娘脸色微变,强忍怒气,回到先前那般姿态,开始一言不发。
这辈子,南簪只怕一个人,也就是先帝,更是她的丈夫。
以往在他面前,身份尊贵的她,也有些大气不敢喘,哪怕先帝已经走了,南簪对这个雄才伟略的中年男人,每每回想,仍旧心存畏惧。
她自然很爱他,真情报以深情,无以复加,可该怕还是怕,索性他死的不早不晚,刚刚好,所以即便没了丈夫,南簪除了伤心,亦是有不少开心。
世间女子,情爱什么的,算是烧菜佐料,没有不打紧,有了则是更好,何况夫妻之间,相处多年过后,早就没了初见之时的那份美好,留下的,唯有柴米油盐,唯有利益计较。
没了一样珍贵物件,只要不跟着去死,那么往后总会发现点别的,总能从别处找补回来。
不过到如今,令她惧怕的人,又多了两个,一个是国师崔瀺,一个近在眼前。
崔瀺自不必多说,自己这么多年来,一手建立的大骊绿波亭,暗中做的那些事,对方竟是全部看在眼里,并且早就提前布好了局,就等着她投身棋盘。
多年聚沙成塔,一朝散尽归尘。
对宁远,那就更简单了。
两个字,怕死。
哪怕在这个年轻剑仙面前,她南簪已经数次避险,可每次只要见了对方,自己还是忍不住心慌。
耗子见了猫。
这种恐惧无比的心境,南簪生平仅仅有过一次,那就是当年秘密去往骊珠洞天,在学塾见了那个教书先生一面。
可这个宁远……
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儒家圣人的模样啊?
怪哉。
宁远没再搭理她,转而在那书架前,翻翻捡捡,基本每一本关于剑气长城的档案书籍,都会过手,迅速阅览一遍。
南簪不敢出声打扰,妇人走到拐角处,站的笔直,就这么充当起了侍女,凡是有人经过,便会以眼色劝退。
许久后。
宁远放下最后一本书籍,看了眼天色,想了想,大手一挥,将涉及剑气长城的诸多档案,全数归拢于袖。
带上太后娘娘,两人走出这座书山。
山头附近,还有一座规模极大的演武场,临近清晨时分,依旧人影幢幢,拳罡剑气,频频亮起。
内文外武。
天已大亮。
宁远突然转身吩咐道:“娘娘,近期就不要回宫了,绿波亭并入书山,琐事不少,你身为曾经的主人,可以做一些交接之事。”
俨然成了发号施令。
南簪却没有丝毫怨怼,美妇稍稍欠身,低声应下此事,并且笑着说了一句话。
“此去中土,愿剑仙马到功成。”
宁远难得对她有次笑脸,点点头,说道:“希望将来的某一天,娘娘能摆脱俗世,真正登山修道,我也可以喊上一句南簪仙子。”
两人就此别过。
没有返回镇剑楼,剑光一线,破空离去,几息过后,青衫落入鸣镝渡。
这座京城之外最大的渡口,早有一艘山岳剑舟横亘,占地广袤的渡口,四周禁军无数,倒真有点皇帝老儿御驾亲征的场面。
剑舟入口处,崔瀺与姜芸并肩而立,两个读书人,貌似在说着什么,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这趟中土之行,携带的人手不多,国师楼主,外加姜芸之外,剑舟那边,就只有少数的几个随行婢女。
宁远径直来到跟前。
两人停止言语,崔瀺没有急于登船,与宁远使了个眼色,两人遂一前一后,缓步走到渡口岸边。
从此地作为起始,有一条壮阔大渎,延伸至远处群山,江水算不得清澈,极为汹涌,不过两岸堤坝修建的颇为稳固,任由百般冲刷,亦是岿然不倒。
眼见此景,宁远双手拢袖,轻声问道:“国师大人,这条大渎之内,是否留有齐先生的一道残魂?”
话音刚落,他便哑然失笑,只当自己问了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前不久从崔瀺口中得知,这条准备聚拢一洲江水的大渎,名为齐渎,那么都不用想,肯定是为齐先生所准备。
崔瀺却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
老人颔首道:“小齐走之前,残魂分作数道,其中最大的后手与谋划,就在我手上,亦是关于这条大渎。”
宁远嗯了一声,莫名叹了口气,缓缓道:“那么如此一来,往后齐渎的开凿事宜,我就只能当仁不让了。”
肯定是苦差事,但于情于理,宁远都应该去做此事,毕竟那个读书人,曾经以身殉道,为他换来了一副真身。
他却做不了太多。
齐先生不想让他当个孤魂野鬼,更不想让其退而求其次,成为山水神灵,所以就强行跻身伪十五,以毕生所学,寻来真身。
宁远却要送这位先生,去做大渎公侯。
想想就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他此刻,也算是大骊的中岳山君。
宁远忽然开口道:“崔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此事无需多言,抵达中土文庙后,我定然会找上礼圣,请他提笔落字,为齐渎公祠打造一块楹联匾额。”
崔瀺会心一笑。
感觉良好。
两人之间,满打满算,相处过的时日,真不算多,可很多事,基本聊个三两句,就能心知肚明。
崔瀺此去中土,之所以带上宁远,除了要为他谋求一个镇妖关主的位子,还要请至圣先师出马,亲自敲定剑宗事宜。
而他宁远,受了恩惠,自然也会投桃报李,以自身的斩妖,还有平乱功德,去请小夫子礼圣,为齐先生的那缕残魂,谋求栖身之所的齐渎神位。
所以这样一看,国师大人之于镇剑楼主,哪有什么算计之说,分明就是护道,分明就是纯粹的以诚待人。
就是另类了点。
看过了大渎风景,三人相继登船,姜芸显得很是懂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找过宁远,上了剑舟后,也是自行进入属于她的那间屋子。
剑舟缓缓升空,在青天之下稍稍停滞,随后宛若箭矢,瞬间破开层层云海,极速过境。
一路向西。
船头观景台。
一老一少,凭栏而立,眺望远处若隐若现的内海边界线,临近一月,夹带稍许寒意的清风,阵阵袭来。
宁远忽然侧身,对崔瀺弯腰作揖。
老人回了一礼,笑着摇头道:“不过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小事,无需行此大礼。”
宁远跟着摇头,认真道:“本是小事,可在浩然天下,这么多年来,却没人愿意如此做,那么国师此举,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崔瀺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宁远之所以行礼,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之前那座“书山”,里头的那一架子关于剑气长城的老旧书籍。
如今都藏在他的袖里乾坤之中。
剑气长城历史上,绝大部分的战死剑仙,包括如今还在世的晚辈剑修,他们的战功,都有记载。
杀了多少妖族,境界高低,撰写的极为详细,当然,不可能完全准确,可总归有七八分可信度。
看似毫无作用。
但是宁远此行,去得却是中土神洲。
那么就有了大作用,最最起码,到时候要是在议事期间,被某些老迂腐言语刻薄,就可以将这些拿出来了。
从古至今,剑气长城之人,杀妖有战功,而所谓战功,即是功德。
战功足够者,可以经由老大剑仙,报备给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贤,再转而递交给中土文庙。
文庙勘验无误过后,便可以准许此人,离开家乡,撇去那“刑徒之名”,换来一副自由身。
历史上不是没有。
比如宝瓶洲的元婴剑修高冕,曾经就是剑气长城的私剑之一,后来战功足够,得以来到浩然天下。
可绝大多数的剑修,一辈子也难以凑足战功,少部分够了的,也不一定愿意离开家乡,更多的,还是在某场大战中,身死道消。
这些一个个人名,就这么化作尘埃,掩埋于各自所在的光阴流域当中,不为人知,再也无人记起。
即使是宁远,也记不住多少。
可是身旁的这个老人,却记得很清楚,为此,还曾专门派人去往剑气长城,搜集这些“不值钱”的事物。
没来由,宁远心头悚然一惊,突然琢磨出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向崔瀺。
好似心有灵犀,读书人与他微笑点头,缓缓道:“这笔旧账,这些从古至今的杀妖功德,该算算了。”
宁远试探性问道:“所以崔先生,这次我们去文庙,压根就不是奔着参加议事这个目的去的?”
崔瀺摇摇头,淡然道:“自然不是。”
“一座小小的中土文庙而已,什么时候脸这么大了?召开一桩劳什子议事,还要老夫亲自前去?”
“它配吗?”
“他们配吗?”
宁远深吸一口气。
然后身旁这位老人,双手负后,瞬间脸色变幻,嗤笑道:“参加他个鸟的议事,咱们这次前去,就是砸场子的。”
“就是去草某些人的妈的!”
“百年之前,老夫背负骂名,狼狈登上东宝瓶洲,百年之后,老夫就要让这些狗屁的读书人,遭受与我当年一般的境地。”
“凭什么说我的事功学问不行?”
“我是事功学问的开创者?先行者?”
老人自顾自摇头。
“放他们的屁!”
“最初的事功,就是出自文庙,出自那些吃冷猪头肉的狗东西!”
“让最早那拨剑修,人数不足十万的他们,去抵御一座天下的侵袭,文庙此举,看似承担因果,那么有没有另一种可能,这就是事功一道?”
“以儒家之外的剑修,帮忙负责镇守边关,还美其名曰,是要保下剩余剑修,承担此间因果……”
“那既然是承担因果,为何万年以来,剑气长城的城头上,也只有一位儒家圣贤坐镇?而不是多名?”
“为何文庙从来不会出力,从自己腰包掏钱,购买大战物资,送去剑气长城?”
“而剑气长城,背依富饶无比的浩然天下,那怎么一万年来,辖境之内,还是寸草不生?”
“为何这么多战死剑仙,明明有功德傍身,可只要死了,文庙就会选择视而不见,在功劳簿上,划去此人?”
“说得那么好听,只要杀妖就有功德,可落在实处的,放眼万载,又有几人得之?”
宁远听得心惊肉跳,想了想后,在老人言语中的间隙,并拢双指,悄悄祭出本命飞剑,暗中圈禁天地。
这些话,委实是太过于大逆不道,还是关起门来说好一些。
然后崔瀺立即收声。
不是不敢继续说下去,而是在察觉到宁远这个小动作后,老人有些恼火,袖袍一震,竟是直接打破了他的小天地。
崔瀺神色淡然。
“怕什么,吐露几句真心话而已,夫子先生们若是听不惯,一巴掌拍死我,那就是他们学问太低。”
宁远咂了咂嘴,无奈的收起飞剑,想着要不要返回厢房,独留崔瀺一人在此“胡说八道”。
想了想。
还是算了,一条船上的蚂蚱,没必要躲躲藏藏,自己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纯粹剑修。
怕个鸟。
当然,主要还是崔瀺说得那番话,对他来说,实在是不要太好听。
浩然天下,夸赞剑气长城者,很多,但是帮剑气长城说话者,极少,而似崔瀺这种,目前只此一例。
随后只见这个儒衫老人,一手搭在年轻人肩膀处,微笑道:“宁远,此去文庙,不用你多说什么,
骂人之事,我来就可,而递剑杀人,到时候你可别含糊。”
宁远咂巴了几下嘴,心想您老倒是说得轻巧,这可不是在蛮荒托月山,多给我一个胆子,也不敢在文庙乱杀人啊。
果然怕啥来啥。
就在此时,中土神洲方向,一位高冠老人,纵地金光,凭空现身于渡船甲板,看向崔瀺,笑道:“文圣首徒,口气恁大。”
儒家第三高位,合道中土神洲的亚圣。
而崔瀺竟是连眼皮都没抬。
没有作揖行礼,国师大人甚至闭微眯起眼,讥讽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亚圣,啧啧,不曾想只是发发牢骚,骂了几句,就有人对号入座了。”
宁远瞥了眼脸色不太好看的亚圣。
这他娘的……
真想给国师大人竖个大拇指!
亚圣正要开口。
不曾想这艘剑舟的船头之上,很快又多出一个老头子,双手负后,与其针锋相对,嗤笑道:“不服气,那就打一架?”
我陈清都,与阿良关系不错。
但与你亚圣,也就一般般。
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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