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神洲。
一位得了消息,临时中断合道的老秀才,火急火燎的下界,辗转多处远古空间门户,身形出现在穗山之巅。
猛然一跺脚。
穗山大神便显化而出,看了眼老秀才,神色不太好看。
老秀才径直说道:“傻大个,送我去宝瓶洲一趟。”
金甲神人当即摇头。
“不去。”
他娘的,上次破例送你去,就犯了小夫子的规矩,虽然后续礼圣没有找上门,可他也心知肚明,文庙里的某本册子,肯定是记了他一过的。
穗山山神斜眼看他。
好像就是在说,老秀才啊老秀才,咱俩多年的的香火情,是不浅,可说到底,该帮的,我也帮过了。
你可不能再拉我下水。
他是真怕。
貌似只要涉及那个姓宁的年轻人,就不是什么小事,掺杂其中的,不是十四,就是十五。
我就一山水神灵,论境界,在中土神洲才有十四境,一旦离开,那就是大打折扣。
老秀才知道他什么意思,愁眉苦脸,张了张嘴,还是没好意思说什么。
神人问道:“又是那个宁远?”
老秀才微微摇头。
“那就是你那关门弟子了?”
穗山山神一愣,想了想,笑问道:“既然事关陈平安,那么应该不会牵扯太多吧?事先说好,只要不会冒犯规矩,我是可以送你跨洲远游的。”
老秀才沉默片刻,随后说道:“都不是,这次是崔瀺。”
神人皱了皱眉,“怎么说?”
“崔瀺的事功学问,不是已经被文庙认可了吗?这还是礼圣亲自敲定,闹出了不小风波,可说到底,已经有了定性,你老秀才在合道的这期间,崔瀺就已经两次赶赴文庙,在学宫那边讲学。”
穗山大神揉了揉下巴,“不应该啊……当年被读书人弹劾,声名狼藉的崔瀺,如今终于扬眉吐气,这还要做什么妖?”
“不是我说,崔瀺的事功得到认可,如此按部就班下去,只要多加讲学,多收几个得意弟子,那么长此以往,或许你这个做先生的,终有一日,神像就能重新被人搬回文庙。”
“崔瀺在发什么疯?”
“难不成又要欺师灭祖一回?”
老秀才摇摇头。
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没打算多说什么,自顾自卷起袖管,就要独自御风远游,去往东宝瓶洲。
结果他很快就重新松下袖口,正了正衣襟,朝着空无一人的身前,作揖行礼道:“见过至圣先师。”
穗山大神眼皮子一跳,瞬间反应过来,同样作揖,“拜见至圣先师。”
偌大的穗山之巅,忽起涟漪阵阵。
一位儒衫老夫子凭空现身,笑道:“天下最高为穗山,待会儿动静可能会有点大,劳烦山君稍稍聚拢九洲气运,帮忙遮掩天象。”
金甲神人依旧弯腰作揖,沉声道:“至圣先师亲临,穗山蓬荜生辉,学生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夫子瞥了眼老秀才。
他无奈道:“我知你与文圣是好友,但是学他的道理,可以,这些人情世故的话,还是莫要学了。”
穗山大神呵呵一笑,点头称是,随后不再打搅,直接去往山君府邸,运转神通,帮忙遮掩十五境大修士的“道显人间”。
人间三位十五境,想要悄无声息,不会过多牵连天地气运的下界,基本都需要经历很多个步骤。
最为主要的,就是要有一道天地屏障,而浩然天下第一的大岳穗山,就是最好的选择。
万载以来,至圣先师寥寥几次下界,基本都是赶赴穗山,并且无法逗留太久。
时间一长,九洲气运就会流失的越多,逐渐被十五境的大道同化,道祖、佛祖同理。
金甲神人一走,这处山巅,就只剩下了两人。
至圣先师看向老秀才,笑着感慨一句,“文圣,收了个好弟子啊。”
老秀才咂了咂嘴,嘀咕道:“老夫子此言,真话假话?”
至圣先师点点头,“自然是好话。”
“暂且不谈其初衷是好是坏,但是敢于亮剑者,本就弥足珍贵,这一点,浩然的诸子百家,都比不上他。”
老秀才搓了搓手,“所以以老夫子来看,我那个不肖弟子的言论,其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至圣先师颔首道:“有的。”
老夫子想了想,补充道:“崔瀺应该是第一个提出来的,礼圣次之,事关剑气长城,我们确实做得不够好。”
老秀才叹了口气,沉默下来。
其实真要追根究底,轮不到至圣先师与礼圣来担责,应该是他文圣,还有亚圣来。
难辞其咎!
老夫子听到了他的心声,摇头道:“与你没有太大关系,该认错的,是亚圣。”
老秀才不吭不响,低头沉思。
前不久的某次议事,在文庙内部,礼圣就曾提出过一事,问了个问题。
大概意思,就是如果在万年之前,我们儒家,愿意将一座大洲送给那拨剑修,那么时至今日,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鸟事了?
浩然九洲,地大物博,远比蛮荒天下富饶数倍,哪怕只是最小的一个东宝瓶洲,在那段上古岁月,都有十几个秘境洞天。
送一个出去怎么了?
会伤筋动骨吗?
那拨最早的,没有罪责在身的“刑徒”剑修,难道不是人族?
难道不是跟我们一样?
难道那拨剑修,上五境,中五境,下五境,接近十万人里,家乡就是在那蛮荒天下?
说句可笑的,当年那拨“刑徒”,有超过五成,最初的故乡,都是浩然天下。
剩余之人的家乡,则是分散青冥莲花两地,没有一个是生在蛮荒妖域。
说白了,都是自家人。
自家人送自家人去镇守边关。
自家人都不肯送出一座大洲。
当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发生的年代,太过久远,与他老秀才,与亚圣,都没有任何关系。
轮不到他们来担责。
老秀才之所以会如此想,是因为抛开万年之前的事儿,只谈后面一万年,就是他与亚圣做的不够好。
至圣先师因为特殊原因,无法长期滞留人间,礼圣需要镇守天外,两人同理,那么人间事,自然就只能交由亚圣与文圣来。
三四之争落败,文圣神像被搬离文庙,亚圣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浩然天下话事人,一把手。
一万年了。
要是我们儒家,对那剑气长城,不会那么刻薄,不说倾力相助,帮衬一二总是可以的吧?
结果剑气长城的城头上,从古至今,都只有一位儒家圣人坐镇。
多派两名怎么了?
浩然很缺飞升境吗?
多两三位读书人,数千年前的那场惨烈大战,那个被陈清都极为看重的剑仙宗垣,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不会死的话,到现在,几千年过去,剑气长城那边,除了老大剑仙,是否就能再多出一个十四境?
我们到底是在保全剑修,还是将其视为心腹大患?
这么多年来,去往倒悬山,卖给剑气长城的大战物资,哪来的?
诸子百家,各路修士。
虽然大多数的九洲渡船,价格虚高,都是抱着挣钱而去,可说到底,总归是有人去的。
可笑的是,没有那些黑心买卖,剑气长城压根就撑不到今天,可能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城破人亡。
我们儒家,我们文庙……
是没钱还是怎么?
放他娘的屁。
别的不说,就凭脚下的这座大岳穗山,这些浓郁的天地灵气,就可供七八名飞升境剑修的常年鲸吞海吸。
而浩然天下,坐拥九洲山河,五湖四海,几十个洞天福地,外加不计其数的大小秘境。
皑皑洲刘氏,只凭手上的一座寒酥福地,短短几十年,就一跃成为浩然天下的财神爷。
那既然文庙,既然浩然天下,这么有钱,为何去往剑气长城的渡船,没有任何一艘,是悬挂文庙旗帜的?
怎么那边的剑修,个个都是苦哈哈的,勒紧了裤腰带,想要一把像样的好剑,还得每次拼命杀妖,以妖族一身的血肉筋骨来换?
这不就是妥妥的,既想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嘛。
抵御妖族的糙汉剑修,生在不毛之地,坐享其成的读书人,放眼望去,满是大好河山,瑰丽风景。
讽刺至极。
至圣先师忽然遥望东宝瓶洲一眼。
随后捏了个诀,将老秀才困在原地,回首笑道:“此事你就别想着捣浆糊了,你那弟子,肯定也不愿对上自家先生。”
老夫子喃喃道:“崔瀺是要与我论道啊。”
嘿,胆子不小。
啧,后生可畏。
……
别处人间,青冥天下。
白玉京上玉皇城,风云大作,一位背剑道人不知为何,停止闭关,现身此处,杀气没有多少,但是背后仙剑,铿锵作龙鸣。
静等片刻。
出现了一位少年道童。
道老二立即打了个道门稽首,恭声道:“拜见师尊。”
道祖笑着点头,抖了抖袖子,随意一指点出,白玉京上空,云海当即四散,出现一口光阴漩涡。
内里正是另一座天下的光景。
余斗视线随之望去,问道:“师尊,真能打起来?”
道祖笑眯眯道:“杀气别那么重。”
道祖想了想,给了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肯定能打起来,但应该会与传统意义上的厮杀,有所不同,毕竟都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嘛。”
道老二微微皱眉,“难不成闹那么大阵仗,就只是读书人之间的拌几句嘴?至于吗?”
道祖微笑道:“管那么多做什么,我们就是个看戏的,顺便观道一场,总之不会亏。”
余斗扯了扯嘴角,“那小子真就不安分,走哪都能惹来天大风波。”
道祖说道:“与他有过一桩约定,年轻人以诚待人,又对陆沉有护道之恩,那么于情于理,我也会帮忙一次,尽量避免某个万一。”
余斗有些纳闷,“儒家难不成还会对他出手?”
道老二随之摇头,自我否认。
“不可能,别的不说,至圣先师和礼圣的气度胸襟,我是信得过的。”
道祖笑问道:“你只说了两位,那么其他人呢?”
“亚圣?文圣?以至于文庙的三大学宫,那么多的正副教主、祭酒、司业,夫子先生们,他们也一样了?”
道老二皱眉道:“印象中的儒家,应该不会如此作为才对。”
道祖摇摇头,没来由说了一句话。
“世上没有完善无缺的学问。”
道祖指了指那口光阴漩涡,问道:“崔瀺的那几句破口大骂,唾沫横飞,看起来没有任何风度可言,但深究过后,难道就没有道理吗?”
道祖笑道:“我们不妨将时间线,拉长到好几个万年以前。”
“远古天庭,率先捏造之物,是人族?”
“不是的,其实是妖族,妖族也是人间最早的主人,其次才是我们人族,这也就是为什么,蛮荒天下如此贫瘠,综合实力,却不比浩然天下差多少。”
“蛮荒腹地,蛰伏有多位上古大妖,不谈道力,只说道龄,大多数都要超过你余斗。”
“所以剑气长城抵御蛮荒,其凶险性,不比儒家坐镇天外来的低。”
“某些程度上,还要更加艰难。”
道祖笑道:“比如儒家那些天幕圣人,虽然常年待在天外,可在其背后,却有整座浩然天下作为支撑。”
“反观剑气长城,背后有什么?”
“是一道因为规矩,无法跨越的空间镜面,所处之地,寸草不生,想要修行,要花钱,要花钱,就要挣钱,而要挣钱,又要拼死杀妖。”
一字一句。
细微之处起惊雷。
道祖说道:“万年之前,至圣先师与陈清都做的承诺,肯定是抱有善意的,就是要保下那拨剑修,承担此间因果。”
“但是时间一长,就会变味。”
“比如你是一位学宫教主,负责把控剑气长城那边的日常事务,对你来说,你会倾力相助吗?”
“你可能就会说,那个约定,是咱们至圣先师与陈清都定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凭什么要自掏腰包,瘦己而肥他人?”
道老二眉头都拧到一块儿去了。
最后余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难怪浩然天下,人心最高之外,又处在最低层面。”
道祖嗯了一声。
没来由想起一个人来。
四千年前的那个浩然贾生。
今日文圣一脉,读书人崔瀺,算账儒家,所作所为,或许就像那个志得意满,想要献计的浩然贾生。
唯一不同的是。
当年贾生,带着一本自己撰写的太平十二策。
而今日崔瀺,是领着一位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仙。
行为大差不差,但是意思相距很远。
因为一个是献策。
另一个,则是算账。
结果如何,目前来看,尚不明确。
道祖蓦然大笑。
“好一个绣虎崔瀺!”
……
与此同时。
一艘大骊剑舟之上。
崔瀺看也不看亚圣一眼,视而不见,转身面向宁远,没有以心声,没有任何遮掩,说了一句话。
言罢,他开始正襟危坐。
宁远瞥了眼亚圣,又看了看老大剑仙,得了个肯定眼神后,深吸一口气,学着崔瀺的模样,席地而坐。
于是,一袭青衫摊平手掌。
“有请至圣先师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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