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张经纬再次恢复意识,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幔和房间布置。他正躺在自己县令府邸的卧房里。
“醒了醒了!少爷醒了!” 守在一旁的钱明立刻发现了他的动静,激动地大声朝外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喜悦。
张经纬尝试移动身体,却感觉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只能深深地、带着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皇甫灵快步冲进房间,她面容憔悴,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显然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她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按住想要起身的张经纬,声音带着哽咽和后怕:“别动了!你……你整整昏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全靠药吊着一口气……九儿姑娘说,你要是再醒不过来……人……人就没了……” 说到最后,她的眼泪又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张经纬看着她担忧的模样,心中一软,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沙哑:“莫哭,莫哭……我这不是醒了嘛……阎王爷嫌我麻烦,不肯收呢。”
皇甫灵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轻轻捶了他一下:“你还好意思说!本来身子就弱,还非要挺着重病去祭什么神!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要不是……要不是周济这几天想法子给你灌药,你恐怕真的就撑不住了!”
“灌……灌药……” 张经纬下意识地重复着,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某些不太雅观的、嘴对嘴的喂药画面,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调侃和严肃:“也是啊,这周济虽然是个石药术士,行事古怪,但他提出的‘肛门给药’之法,确实能在人昏厥不醒时,将药力送入体内,保住性命。这次多亏了他这偏门法子。”
张经纬循声望去,只见高颎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不赞同。“昭宣?你怎么来了?”
高颎走进房间,看着床上虚弱的张经纬,叹了口气:“你呀,身为读书人,明事理,晓利害,这次却太过莽撞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懂得珍惜,空有满腔抱负与理想,最终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无济于事。” 他的语气带着挚友的责备与提醒。
“抱负……” 听到这两个字,张经纬立刻想起了昏迷前那最残酷的消息——桑水决堤,洪水肆虐。想到桑水沿岸那些村落农庄,想到田舍被毁、百姓流离的惨状,他心中的愧疚与无力感再次翻涌上来。他侧过身子,将脸埋向里侧,肩膀微微抽动,无声地抽泣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更是未到自责处。
皇甫灵见状,心中酸楚,轻轻俯身抱住他,一只手在他后背温柔地、有节奏地拍着,没有言语,只是用行动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过了一会儿,九儿姑娘被请来再次诊脉。她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紧绷的小脸终于放松了些:“烧已经退了,脉象也平稳了许多。就是身子还虚,气血不足。接下来两天再吃两副药调理一下就行,一副早上吃,补气,一副晚上吃,安神。吃完了我再来看看。”
张经纬感激道:“有劳九儿姑娘费心了。”
九儿却皱了皱小鼻子,丢下一句:“肉麻!” 便收拾药箱出去了,留下有些哭笑不得的张经纬。
身体稍有好转,心中的责任感便催促着他。张经纬对钱明道:“我现在行动不便,你去把黄主簿请来,我要问问灾情和堤坝重修的情况。”
皇甫灵立刻按住他,语气带着恳求:“经纬!莫要再谈公事了!求求你,好好休息行吗?你这几天昏迷不醒,衙门里黄主簿、元县尉他们也没日没夜地忙,人都累脱了相,好不容易能喘口气,让他们也好好休息一晚吧。你也安心休养,好不好?”
看着妻子担忧的眼神,又想到下属们的辛苦,张经纬终是叹了口气,妥协道:“也罢,也罢……明日再说。”
……
翌日,天色刚亮,张经纬便在钱明的搀扶下,强撑着来到了公廨。多日卧床,让他脚步虚浮,脸色依旧苍白。
他抬头望着天空,久违地看到了刺破云层的阳光,不禁感慨:“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钱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闻言回道:“是啊少爷,说来也怪,就在那日河祭之后,这连续下了快两个月的雨,竟然就停了!一连晴了三日,大水也退得很快。这两日,黄主簿正带着人全力重修被冲毁的河堤呢。”
张经纬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辛苦他了……也辛苦大家了。”
“少爷,您这刚刚恢复,还是得注意休息,别太劳神了。” 钱明忍不住再次劝道。
张经纬摆摆手,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灾情具体如何?桑水一带……损失大吗?伤亡如何?” 他问得有些艰难,已经做好了听到坏消息的心理准备。
钱明的脸上却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又带着不可思议:“少爷,说来您可能不信。这场大水虽然冲毁了不少庄稼,淹死了许多牲畜,损失确实不小,但是……桑水沿岸,无一村民遇难!连一个受伤的都没有!”
张经纬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盯着钱明,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怀疑和一丝被愚弄的不悦:“哦?你在拿我寻开心?你是觉得这样说了,我心里会好受些吗?” 他无法相信,那样凶猛的洪水,在方悦口中“顷刻间淹没一切”的灾难,会不伤一人。
钱明连忙摆手,急切地保证:“不不不!少爷,句句属实!千真万确!后来我们才打听清楚,原来就在祭祀当天,龚先生,就是那个祭文先生,他提前跑遍了桑水沿岸所有的村落,挨家挨户通知,说是他夜观天象,算出北夭山方位有邪气冲撞,需要大量的人气去镇压,才能保平安。他还给每个愿意上山的村民发了五个钱!就这样,硬是把桑水一带的村民全都给哄到北夭山上去了!这才躲过了决堤的洪水!这龚先生,平日里看着神神叨叨,关键时刻还真是负责,帮了咱们天大的忙啊!少爷您先前还总说人家是迷信,想把人家从礼房撵走呢……”
张经纬听完,愣在原地,心中恍然大悟,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庆幸,有感激。他喃喃道:“难怪……难怪那天祭祀,他耽误了一两个时辰才到,让我在风雨里好等……原来,他是去救人了……”
钱明点头:“是啊!龚先生今天还特意来看您了呢,现在就在公廨偏厅等着。”
张经纬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尽管依旧虚弱,眼神却变得坚定:“走,扶我过去。如此大恩,我可得当着人家的面,好好感谢一番。”
公廨偏厅内,龚先生正坐立不安地等待着,见到张经纬在钱明的搀扶下进来,立刻激动地迎上前:“大人!大人!您怎么样了?身子好些了吗?”
张经纬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道:“好多了!得知桑水一带数千百姓无一遇难,我这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病也好似不药而愈了!龚先生,此番真是多亏了你啊!”
龚先生脸上却并无得色,反而显得有些局促:“大人……您言重了……”
张经纬继续道,语气充满感激:“桑水一带,共有八个村子,三个农庄,粗略算来也有三五千人。你这一念之善,救下了数千条性命!我张经纬,替他们,也替高阳,谢谢你了!” 说着,他竟要躬身行礼。
龚先生慌忙扶住他:“使不得!大人使不得!”
张经纬坚持道:“你通知村民、发放钱款,想必垫付了不少。这笔钱,县衙会一分不少地补给你。另外,我再私人赠你一头壮牛、两匹上好的绸缎,略表谢意,请你务必收下!”
然而,龚先生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古怪,甚至带上了几分惶恐。他连连摆手,嘴唇哆嗦着,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颤抖说道:
“大人!大人您千万别这么说!折煞小老儿了!卑职……卑职在礼房做了一辈子的祭文,主持过无数场祭祀,有些东西,我是信的,但也深知其局限。可是……可是那天……那天去祭台主持河祭的,他……他就不是我啊!”
“什么?!” 张经纬和钱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看向跪在地上的龚先生。
张经纬难以置信地追问:“可那日明明是你……是祭文先生在祭台上念的祭文,主持的仪式啊!”
龚先生抬起头,脸上满是羞愧和后怕,急声道:“大人!卑职不敢欺瞒!实话说吧,祭祀前一天晚上,我与家中那婆娘因为琐事大吵一架,心中烦闷,便独自饮酒,没想到喝得太多,醉得不省人事,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直到家中婆娘把我摇醒,我才知道误了大事!此事,我家中妻子可以作证!我……我根本就没去祭河啊!”
张经纬和钱明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惊和茫然。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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