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州到长安,两千多里的路程,若全凭车马在官道上跋涉,按现在的行进速度,少说也要二十天。每日颠簸百余里,人马皆疲,苦不堪言。更怕的是途中万一遇到天气不佳、道路损毁或是其他变故,极有可能耽误行程,赶不上万寿圣节,那便是大不敬之罪。
幸而张经纬此前与清河崔家的公子崔逸有些交情,从他口中得知了一条更为便捷的商道:从太源府出发,陆路至沁州,然后从沁水码头乘船南下,进入水量充沛的洛河,一路顺流而下,直至蒲州枢纽,再换乘可航行于渭水的大船,便可逆流而上,直抵京畿雍州。虽然水路辗转,但胜在省力且速度更快。
然而,这便捷的背后,是近乎残酷的适应性考验。一行人上了船,起初还觉得新鲜,可连续在船上待了七八天后,问题就凸显出来了。终日随着波浪起伏摇晃,脚下没有踏实感,耳边是单调的流水声和船体吱呀声,放眼望去除了水还是水。半个月的船上生活下来,几乎每个人都变得晕乎乎的,精神萎靡,甚至有些出现了轻微的精神失常迹象。
表现最夸张的莫过于梁大海。他瘫在船舱的硬板床上,望着小小的舷窗外的天空,有气无力地对来看望他的张经纬哀嚎:“少爷……您以前跟我们吹……哦不,是说的那个‘飞机’,咱们什么时候能把它给造出来啊?我真想能像那天上的大雁一样,扑棱扑棱翅膀,想去哪儿就飞到哪儿,眨眼即至!何苦在这破水面上飘来荡去,跟个没根的浮萍似的,人都要晃散架了!”
张经纬自己也有些不适,但还能强撑,他拍了拍梁大海的肩膀,安慰道:“大海,再忍忍。这船是晃了点,但奈何它快呀!原本一个多月的陆路,咱们这十几天就走完了大半。等到了长安,那可是天子脚下,繁华无比!我带了几十万贯钱来,到时候咱们好好玩几天,让你可劲儿造!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你安排上!”
梁大海哭丧着脸,眼神绝望:“只怕……只怕我梁大海福薄,活不到那时候了……少爷,我现在看您都有俩影子……”
张经纬哭笑不得:“我记得你上次跟我去晋州的时候,不是说不晕船吗?”
梁大海有气无力地反驳:“我是不晕那种小河里的摆渡船……可这是大江大河啊!而且天天憋在这鸽子笼一样的船楼里,不能打铁,不能跑步,再待下去,我没晕死,也要活活憋疯了!”
正说着,脸色惨白如纸的钱明扶着舱壁,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话还没说,先干呕了几声:“少爷……呕……太尊……呕……找您上去……有事相商……呕哇——!” 他终于没忍住,吐出了一口酸水。
张经纬连忙侧身躲开,嫌弃地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甲板上透透气,别吐我房间里!”
他们乘坐的这艘客船,分为三层船楼。最底层是随从、护卫和普通船工居住,拥挤嘈杂;第二层环境稍好,是张经纬、宋子惇以及船老大等人的舱房;最顶层则只有一间宽敞的雅间,专为身份最高的刘延之准备,视野最好,但也因为位置最高,摇晃感最为剧烈。钱明被安排上去充当临时守卫,本就严重晕船的他,这几日可谓是饱受折磨,生不如死。
张经纬整理了一下衣冠,强忍着不适,登上摇晃得更厉害的顶层。敲开门,只见刘延之正端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桌上摆着一副围棋,他神色倒是如常,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长途旅行的疲惫。
“老师,您找我?” 张经纬躬身行礼。
刘延之抬起头,指了指窗外:“今日风浪稍息,船稳了一些。方才看了会儿书,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经纬,旅途乏闷,正好你来,陪为师手谈一局,解解闷吧。”
张经纬一听“下棋”两个字,头皮瞬间发麻,心里叫苦不迭:“啊?下……下棋……” 他哪里会下什么棋!连五子棋都没赢过几把,来到这个世界后更是没怎么碰过。
刘延之却似乎对他很有信心,示意他坐下:“你虽年轻,但心思缜密,常有出人意料之着。虽然以往对弈,棋逢对手,但你的棋路刁钻,常能予我启发。快来,坐下。”
张经纬额头冒汗,支吾道:“呃……老师,实不相瞒,学生……学生也有些晕船,此刻头晕眼花,怕是无法集中精神,不能陪老师尽兴。不如……不如一会儿靠岸补给时,学生下船去买些当地的好酒回来,您一边小酌,一边给学生讲讲您当年游学或是为官时的趣事,岂不更好?”
刘延之却不为所动,执意道:“边下棋边讲,两不耽误。快坐下吧,莫要推辞了。”
张经纬眼珠一转,又想出一招:“老师,要不……学生与您来打牌吧?一种新的玩法,很有趣的!” 他试图用扑克牌蒙混过关。
刘延之眉头微皱,略带责备地道:“那是市井民间的小道游戏,终难登大雅之堂,岂能与这蕴含天地至理、磨砺心性的君子之弈相比?休要胡闹,坐下。”
张经纬见推脱不过,脸色更苦:“学生……学生……”
刘延之见他这般模样,脸色稍稍沉了下来:“你莫不是……嫌弃为师棋艺不精,不愿与我对弈?”
张经纬吓得连忙摆手:“不是!绝对不是!老师您误会了!学生……学生下就是了!” 他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坐到刘延之对面,看着那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只觉得眼花缭乱,连黑先白后都快分不清了。
刘延之脸色稍霁,依照惯例,抓起一把白子,说道:“猜先。”
张经纬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把略通棋道的元亮带来了!对了——高颎!他脑中灵光一闪,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呃……老师,学生突然头晕得厉害,眼前发黑,实在无法对弈。不如……不如我让高颎来陪您下?他棋艺高超,定能让老师尽兴!”
刘延之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不由得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篓,淡淡道:“唉,罢了。那我便先手吧。” 说完,他自行取过黑子,信手在棋盘左上角落下一子。房间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
落子后,刘延之并未再看棋盘,而是抬起眼,看着张经纬,语气平静地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邴公……前些日来了书信,说他想见见你。”
张经纬正心神不宁地看着那颗黑子,琢磨着该怎么胡乱应付,闻言猛地抬起头,一脸错愕:“啊?见我?师祖他老人家……要见我?”
刘延之点了点头:“嗯。邴公在信中提及,想亲眼见一见那位敢于‘代民问天’、在桑水河畔举剑向天的年轻县官。”
张经纬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干咳两声,连忙解释道:“咳咳,老师,您知道的,那都是民间戏文夸大其词,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学生当时只是情急之下,行为有些失当,绝非……”
刘延之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是道听途说也罢,是确有其事也好。老人家既然开了口,就是想见一见你这个人。这份心意,你不可推辞。”
张经纬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师祖打算何时召见?在何处相见?”
刘延之看着棋盘,又落下一子,语气平常地说道:“待陛下寿庆之后,我们便动身南下,前往黔中道矩州,邴公如今在那里隐居静修。我们一路南下,也好让你看看南方与北地不同的光景山水。”
“黔中道?!” 张经纬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老师,那可是黔中道啊!在江南两道还要往南,都快到岭南了!这……这一去一回……”
刘延之依旧平静:“没错,是远了点。但老师年事已高,恐怕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带你长途跋涉去拜见他老人家了。以后,我也不会再这般劳师动众,四处走动了。”
张经纬听得头皮发麻,心里飞快地计算着时间:“这……这一来一回,加上在长安盘桓的日子,等咱们再回到云州,怕是半年以后了吧……”
刘延之肯定地点了点头:“嗯,差不多。”
张经纬顿时满头大汗,心中叫苦不迭。半年!到时候豆芽的孩子恐怕都已经出生了!这期间高阳乃至云州会出什么变故?他与豆芽的事情能否瞒得住?无数的担忧瞬间涌上心头。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老师!学生……学生乃一县之尊,公务繁忙,高阳百废待兴,实在离不开啊!恐怕……不能陪老师远行了。” 他搜肠刮肚地找理由。
刘延之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张经纬被看得心虚,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了一句极为失礼的话:“老师,话说回来,若是师祖他想见我,为什么不应该是他来云州,或者来京城附近相见呢?何必要我们千里迢迢跑那么远……”
“你胡说什么!” 刘延之脸色猛地一沉,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明显的怒意,“邴公乃当世大贤,德高望重,岂是你这黄口小儿可以妄加评论、要求其移步的?!简直是目无尊长,狂悖无礼!”
他显然被张经纬这番话气到了,目光凌厉地扫过张经纬,却正好瞥见了棋盘上,张经纬在他训斥期间,心不在焉、胡乱放下的几颗白子,竟然歪打正着地,在棋盘一角连成了一条斜线(五子棋的下法)。
刘延之看着那完全不符合围棋章法、却又莫名连成一线的白子,胸中的怒气仿佛被这荒谬的一幕堵住了一半,他指着棋盘,语气复杂,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你……你瞧瞧你下的这是什么?!心浮气躁,毫无章法!看来不仅是礼数,连你的棋艺也退步得一塌糊涂了!”
这哪是下棋,对他来说这分明就是酷刑,从刘延之的房间里出来,他嘟囔着:“想打我解闷就打,还下什么棋呀,这糟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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