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城市市委书记陈瑞明、市长安胜利、市委副书记蒲志来正在省城参加全省深化企业改革会议，会上正介绍着者城的先进事迹。
散会了，市委书记陈瑞明、市委副书记蒲志来坐在同一辆车上返回武城，陈瑞明说，回去以后要召开武城市深化企业改革会议，成立武城市深化企业改革领导小组，领导小组以市委书记、市长为正副组长，成员由蒲志来提议，各职能部门参加。
蒲志来瞄了一眼陈瑞明，说道：“武城几百家企业，真正效益好有利润的企业没有几家，都成了市委市政府的包袱，市委市政府不但不能转变职能，还要天天为这些企业擦屁股，企业领导人压榨职工，职工动不动就来市委市政府上访，我们要学习者城的先进经验，甩掉包袱、轻装上阵，真正深化企业改革，搞活民营经济。”
陈瑞明说：“万事开头难，你先牵头搞个试点。”蒲志来说：“要搞试点就要搞好，我看选一机厂做试点企业就行。”陈瑞明心头一动：“这个怎么说？”蒲志来说：“不管什么企业，只要照常纳税就行，谁干都一样。为了一机厂，你也没少操心，可最后一机厂落在了谁的手里，朱卫彬这样的老实人竟然被排挤走了，杨国庆董事长、党委书记一肩挑，袁梁是总经理，可你知道他俩什么关系吗？袁梁也成了沂帮的人，杨国庆不只是推举他为董事长，而且提议他兼任经委副主任，袁梁成了沂帮最年轻的冉冉上升的新星，杨国庆等在托举他。”
在武城的政界，沂帮是绕不开的话题，自从陈瑞明来武城担任市委书记就深受其扰。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武城沂帮人数众多、盘根错节，在四大班子、各职能部门可谓显赫一时，据说某人想担任某职位，先要通过沂帮的认定，才能上市委常委会。作为武城的绝对一把手，绝不会让自己的权威受到侵害，因此，在陈瑞明这里，和沂帮沾边的人开始被另眼相看，而杨国庆几年以来一直是副市长的强力人选，但就是通不过陈瑞明这一关。杨国庆已经俨然沂帮的副帮主，虽然他职务不高，但精于运筹谋划、长于合纵连横，在武城已经打下了牢固的基础，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而袁梁这样的人，沂帮又怎能放过。
其实，陈瑞明也明白，蒲志来就恰是武城运河帮的帮主。沂帮，多是武城以东，沿沂水河两岸的人。运河帮，就是武城以西，沿运河两岸的人。武城还有一帮，就是湖帮，就是武城以南，多靠近洋泗湖的人。武城的政界，就此形成了三国鼎立之势，而其中尤以沂帮、运河帮势力最强，此消彼长，两派之间斗法已经几十年。
而此时，深谙其中之道的陈瑞明，利用两派之间的争斗而渔利，也是常有的事。但有一点是他要把握的，无论怎么斗，都要绝对服从在他的绝对权威下，连自己下命令担保抵押都不能服从，这就是要造反，留着这样的企业又有何用？
陈瑞明说：“你召集人员，先有个初步方案，马上实施就是了。省里做了部署，诸城有先进的经验，我们可以启动，至于过程当中有点小小必然，那也在所难免，及时沟通、研究就是了。”蒲志来答道：“好，陈书记，回去我就办。”
蒲志来回去的当天晚上，蒲树强就来到了他家里，说着一机厂不给担保抵押，不听陈书记的话，不听蒲书记的话。一机厂的日子是不错，可都是经委系统的企业，怎么也要互相照顾着点。
蒲树强看着蒲志来的脸色继续说道：“我今天刚刚得到的消息，袁梁签了一个四千万元的大单子，第一次发货对方就预付三百多万元，有这三百万元，什么事情干不成，还贷款干什么？他们轻轻松松，我们辛辛苦苦，怎么好事都是他们的，你看他们的产品有什么啊，我这里就是基础不好，我要有一机厂的盘子，我会比他们干得更好。”
蒲志来说：“当年你没有干上一机厂的总经理也是阴差阳错，你要是干的话，你能比他干得好？”
蒲树强说：“那有什么干不好的，我这里就是没有钱，我有资金的话还不是立马启动，我这里的销售科长、轻工厂的销售科长，都是原来一机厂销售科长、出口科长，我就是缺资金。”
蒲志来想了想，压低声音，和蒲树强商量起来。
夜里十一点了，有人打电话，袁梁接了电话，是市政府办公室的周伟明，他现在已经是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自从参加了一机厂选聘以后，也算是和袁梁认识了，打了几次交道，两个人的关系也算熟起来。
周伟明没有多说，只是说道，你注意点，一机厂有可能又有变动。周伟明说完就放下了电话，袁梁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能多说，自己一个人就又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客厅，坐在那里想着，既然周伟明这样说，就不是有可能了，肯定是要变动，变动什么呢？如果对自己来说是好事的话，他应该不是这种语气腔调，应该给自己报喜，看来不是好事情，那又会是什么呢？袁梁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早晨上班，开完总经理碰头会，袁梁就召集人员来到半成品库，对清点过的h80库存零部件进行核实，李慧仙他们核查盘点的很好，品种、数量很准确，袁梁心中就有了底。
上午十一点，袁梁回到办公室，坐在那里，想起周伟明打给自己的电话，周伟明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林嘉华打来电话，说是定金三百万已经准备好，请告诉指定账户，马上把货款打过来。袁梁手拿着电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和他说着。
和林嘉华的业务合同，是袁梁的职业生涯里第三个大合同，也是含金量最高，利润最高的合同，按说三百万的预付款到了账户，袁梁应该很高兴，但昨天晚上周伟明的一通电话，哪里还能高兴起来。
下午两点钟，袁梁正在办公室，杨国庆进来了，他身后竟然跟着市委副书记蒲志来、新任市发改委主任杨发东。看见蒲志来、杨发东，袁梁立即想到了周伟明打给自己的电话，看来该来的来了。
四个人坐在那里, 杨发东清了清嗓子说道：“杨国庆董事长、袁梁总经理，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武城一机厂股份有限公司进入企业破产改制程序，相关人员及流程将根据有关规定进行。为此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宣布，免去武城一机厂股份有限公司党委会成员、董事会成员、总经理领导班子，所有班子成员就地免职。第二，马上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宣布武城一机厂股份有限公司进入破产改制程序。”
经历过一机厂数次风波，数次人事变动，袁梁的心中是有所准备的，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一机厂进入破产程序，这根本不符合国家的相关规定。袁梁坐在那里，想端起茶杯喝口水，但手哆嗦着，又把茶杯放在了那里。
袁梁没有说话，只有杨国庆说道：“这，这，这太突然了吧，也不打个招呼，就进入破产程序。为什么要进入破产程序啊？企业现在的生产经营一切都正常，说进入破产程序，就进入破产程序了。我个人服从市委常委会的决议，但持保留意见。”
四个人陷入了沉默，杨发东说道：“杨主任，你先召集班子成员开个会吧。”杨国庆说：“你都宣布就地免职了，还哪里来的班子成员？”
杨国庆停了停，打电话给总机，让总机通知人员到厂会议室开会。十分钟的时间，人员到齐了，杨发东向大家宣布了人员就地免职的决定，并说下午三点召开全体员工大会，向全体员工通告企业进入破产改制程序。
没有人说话，大家的心情和袁梁一样，作为武城最好的企业，生产经营形势最好的企业，却第一个进入破产程序，成了深化企业改革的试验品。其实，说白了，一机厂既是某些人心中的痛和恨，也是他们惦记的一块肉。
没有人说话，袁梁起身回到办公室，几个人跟了过来，坐在沙发上，也都没有说话。张煜春上来了，看看几个人说，市政府周伟明领着三个人进驻了厂财务处，代表市政府宣布冻结一机厂一切资金往来。
广播里，符志兰在播报通知，下午三点半，在厂礼堂召开全体职工大会。
还是老套路，从卢建学的调动、吴侠的离任、朱卫彬的离任，都是突然袭击，而这一次和原来完全不同，这一次是企业进入破产程序，这就意味着一一机厂所有的人不是调动不是离任，是就地免职、就地下岗，一机厂所有的人将失去原来的身份和地位，将不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不再是这个大院的主人，将和这个大院里的所有割舍掉一切关系，从此进入社会。
马虎腾弱弱道：“这，这，杨发东主任也没打个招呼，这还是突然袭击，这可怎么办？”几个人低着头离开了，袁梁关上门，躺在里间的沙发上。
三点半，邱毅打电话要袁梁下去开会，袁梁说自己已经知道了会议内容，就不去了。袁梁想着，自己下去到礼堂，坐在哪里呢？别自找难堪了，蒲志来、杨发东愿意怎么开会就怎么开会吧。
四点多，整个办公楼上似乎都是跑动的脚步声，桌椅的搬动声。
袁梁知道，一个时代已经过去，大家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都在收拾着回家。有人在门口敲门，声音很响，但袁梁没有开门，随他怎么去吧，袁梁的手机也调到了静音。
隔着窗帘，袁梁看着门口往外走的人，每个人的自行车上都带着自己的东西、换洗的工作服，步行的人也手里拎着自己的东西。往常，大家往外走的时候都是嘻嘻哈哈，说笑不断，但今天却完全不一样，一涌而出的人流是沉默的、是茫然的，都急急慌慌往家赶。其实，大家还是沉浸在震惊中，还不一定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刚刚五点半，大门口就没有了进出的人，袁梁才下楼。袁梁站在楼梯口，向厂区里面望着，往常的这个时间正是员工吃饭的时间，有不断敲打着碗筷的声音，有不断的吆喝声、说笑声，上中班的员工在车间里也正干得热火朝天。而今天，那明亮的喧闹的车间沉静了下来，安静得让人害怕。
袁梁走向试验中心，站在不远处。仰望着那两棵绒树，在西斜的阳光照射下，那两棵绒树开得正盛。十年了，绒树长得更粗更高了，它的枝杈越过了旁边的屋顶，高高地伸向了天空，翠绿的叶子在天空中伸展着，那棵洋红的绒花开得正艳，是那样的娇嫩，惹人怜爱，那棵深红的绒花，也是开得正烈，摄人心脾，使人沉醉。袁梁站在树下，被绒花的香气所包裹，全身都沉浸在那浓郁的香气中。多想就这样一直待下去，多想时光凝滞，多想就这样一直沉浸在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李慧仙还没有回家，李慧仙走了过来，和袁梁并肩看着盛开的绒花，也是一脸凝重。徐有才、朱雪梅从大楼里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拎着自己的包，他们两个人也走到袁梁的跟前。
几个人沉默着，他们这是向一机厂告别，向昨日告别，向青春告别。
袁梁抬起头，仰望着绒花树，深吸一口气扭头走了。袁梁走出大门，但没有回头，但他的心中在默念着，一机厂永别了，一机厂的工友们永别了，曾经的青春岁月永别了。
袁梁回到家里，当天晚上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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