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拉门被无声地推开，源稚生踏入了弥漫着浓重药味和衰老气息的和室。榻榻米中央，橘政宗蜷在厚厚的被褥里，像一段被蛀空的朽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庞瘦削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嘴唇苍白干裂，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费力而短促，仿佛随时会中断。
“老爹。”源稚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快步上前，单膝跪在榻榻米边缘，小心翼翼地避开散落的药瓶和湿毛巾，伸手扶住橘政宗瘦弱的肩膀。那肩膀嶙峋得硌手，透过薄薄的睡衣，源稚生能清晰地感受到骨头的轮廓。他用了点力气，才将橘政宗的上半身扶起，让他倚靠在叠起的靠枕上。
橘政宗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清是源稚生，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弱的弧度，随即又被一阵压抑的咳嗽打断。源稚生沉默地递过水杯，看着他小口啜饮，那吞咽的动作都显得异常艰难。
待咳嗽平息，橘政宗喘息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稚生……恺撒·加图索他们……到了？”
“是。”源稚生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紧握的拳头，指节微微泛白，“在机场附近，遭遇了袭击。目标明确，手段狠辣，是冲着他们来的。”他简要复述了事件，语气平直，但压抑着风暴。
橘政宗枯槁的手指在被面上无意识地抓挠了几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
源稚生沉默了片刻，室内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他看着橘政宗衰败的形容，再想到家族内外交困的局面，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沉郁地看向橘政宗，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迷茫和自我怀疑：“老爹……我感觉……我恐怕没办法掌控眼下的日本了。暗流涌动，猛鬼众虎视眈眈，学院又派人来了……或许……我根本就不是当大家长的料。”他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指尖却仍残留着用力过度的苍白。
橘政宗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开，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忧虑覆盖。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轻轻覆在源稚生放在榻榻米上的手背上。那手心冰凉刺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稚生啊……”橘政宗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现在……正是蛇歧八家最艰难的时候！” 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绘梨衣……绘梨衣虽然回来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再次闪过那抹难以言喻的痛苦和顾忌，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我知道，我知道你志向不在这里，想去法国卖防晒油……过平静的日子……” 橘政宗的语气带着苦涩的理解。
源稚生感受到手背上那只冰冷枯槁的手传来的力量，他看向橘政宗，对方的目光正灼灼地锁定着他，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但是，稚生！看看外面吧！不少势力已经开始暗中支持猛鬼众了，他们觉得我们气数将尽了！学院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派来了人……领导蛇歧八家挺过这场风暴的重任，除了你，还能落在谁身上啊？”
橘政宗的手指用力收紧，仿佛要将自己仅存的力量灌注给源稚生。他喘息着，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像回光返照的刀锋：“我们必须……必须给猛鬼众一次……一次足够猛烈的打击！让他们知道……蛇歧八家还没有倒下！”
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橘政宗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源稚生连忙扶住他颤抖的身躯，心中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有对养父病情的担忧，有对家族困境的焦虑，更有橘政宗那番话强压在他肩头的巨大责任。
好不容易平复，橘政宗靠在源稚生臂弯里，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他喘息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
“我……我这身体……快不行了……就让我……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吧……”
“恶人？”源稚生心头剧震，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扶着橘政宗的手臂微微用力，声音带着急切和困惑，“老爹，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打算做什么？”
但橘政宗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神，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喘息。他没有再回答，只是那只搭在源稚生手臂上的枯手，冰冷而沉重，像一块即将冷却的烙铁。
话音落下，和室内只剩下死寂。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庭院里的竹笕发出空洞的“笃、笃”声，像是某种倒计时的鼓点。源稚生看着养父紧闭双眼、毫无血色的脸，只觉得疲惫和无力。
源稚生的房间比橘政宗的更为空旷冷硬，弥漫着未散的酒气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纸拉门外，走廊上，乌鸦和夜叉像两尊门神，却又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两人互相使着眼色，脚尖蹭着地面，就是没人敢去碰那扇门。
“喂，乌鸦，你说……”夜叉压低声音，粗犷的脸上难得带着点犹豫，“少主他……今天感觉更不对劲了。从老爹那里回来，就一直这样……”
乌鸦烦躁地抓了抓他那头标志性的乱发，眉头拧成了疙瘩：“废话！老爹那样子，加上那些该死的‘意外’……换谁心情能好？但这事拖不得，必须得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我去敲门。”
就在乌鸦的手指快要触碰到门框时，纸拉门“唰”地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樱安静地站在那里，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和服，脸上没什么表情，清冷的眸子扫过门外两个踌躇的男人。她的出现让乌鸦和夜叉都是一愣，随即脸上都露出点被抓包的尴尬。
“樱？”乌鸦干咳一声。
“少主在等。”樱的声音平静无波，侧身让开了门口，目光示意他们进去。这无声的催促让两人再无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一种赴死般的觉悟，垂着头走进了房间。
源稚生背对着门口，跪坐在矮几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宽阔却显得有些紧绷的肩背轮廓。他面前放着一瓶清酒和一只小小的白瓷酒盏，正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酒。琥珀色的液体注入盏中，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声响，在异常安静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敲打着紧张的神经。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酒液流淌的声音和源稚生平稳得近乎刻板的呼吸声。乌鸦和夜叉并排站着，微微躬着身，大气不敢出。樱无声地走到源稚生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如同影子般侍立。
最终还是乌鸦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少主……关于最近发现的那些死亡事件……频率异常的意外死亡……我们的人还在查，但是……”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结果，“……目前还没有找到更明确的线索或进展。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指向性模糊，看起来……都像真的意外。”
他汇报完，心脏怦怦直跳，等待着预料之中的、来自少主的冰冷审视或责问。夜叉也绷紧了身体，准备迎接风暴。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并未降临。
源稚生只是微微顿了一下斟酒的动作。琥珀色的液体在盏沿晃了晃，没有洒出来。他缓缓放下酒瓶，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然后，他点了点头。
极其轻微的一个动作，几乎难以察觉。没有斥责，没有追问，甚至连一句“知道了”都没有。他只是端起那杯斟好的酒，凑到唇边，浅浅地抿了一口。动作流畅，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可正是这过于平静的反应，让乌鸦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比被劈头盖脸骂一顿还要难受百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默背后巨大的失望和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肩头。少主连愤怒都懒得对他们表现了吗？是因为知道他们无能，还是因为……他早已预见了这个结果，或者，有更沉重的东西压在他心头，让他无暇分心于此？
夜叉也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不安地动了动脚。樱依旧静立着，目光低垂，仿佛融入了房间的阴影里。
源稚生放下酒盏，目光依然停留在矮几上那圈微弱的光晕里，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他依旧没有开口说话，房间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杯清酒，散发着微弱的香气，混合着源稚生身上冷冽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压得乌鸦几乎喘不过气。他宁愿少主用刀锋般的眼神审视他们，用严厉的话语鞭策他们，也好过此刻这种无声的、仿佛将他们隔绝在外的沉重。
就在这时，源稚生仿佛才想起什么，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有些飘忽地问道：“绘梨衣……她怎么样了？”
樱立刻上前半步，声音清晰而平稳地汇报：“回少主，绘梨衣小姐一切安好。她……仍然和那位路依依小姐在一起。”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好。”
“嗯。”源稚生低低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那就行。”
他再次端起酒盏，却没有喝。冰凉的瓷壁贴着指腹。那就行……这样，就好。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带着苦涩的庆幸感浮上心头：如果……如果蛇歧八家真的到了无法再为她提供庇护的那一天……那么，有路依依在，有学院的力量在，绘梨衣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不会让她彻底落入黑暗。这算不算一种退路？
他仰头，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冰冷的阴霾。
乌鸦看着少主沉默饮酒的背影，那无形的压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他感觉自己的汇报像个拙劣的借口，而少主心中装着远比那些他汇报的事情更沉重、更复杂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去猜测少主此刻在想什么，只能和夜叉、樱一起，在这片压抑的沉默中垂首肃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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