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便利店总飘着一股凉飕飕的风,冷藏柜的嗡鸣声裹着外面的雨声,把空气泡得发闷。我扫完最后一盒过期的牛奶,把它塞进黑色垃圾袋里,指尖碰到袋口的褶皱,又想起上周那个老太太——她攥着皱巴巴的零钱,非要买临期的面包,说孙子爱吃,我跟她解释过期会坏,她却嘟囔着“以前哪有这么金贵”,最后还是放下面包走了。我靠在收银台后面抽烟,烟屁股按灭在满是划痕的烟灰缸里,抬头看见斜对面那家亮着暖灯的书店,玻璃门上贴着张泛黄的纸,写着“营业至午夜”,可现在都三点了,灯还亮着。
我早就注意过这家店,叫“晚灯”,门脸不大,木质招牌上的漆掉了几块,露出里面浅棕色的木头纹理。以前我下夜班总绕着走,觉得书店是装模作样的地方——毕竟我已经有三年没完整读过一本书了,上次读还是合租的室友留下的《水浒传》,看到武松打虎就没再翻,后来室友搬走,书也跟着不见了。但今天雨下得急,我没带伞,烟抽完了,便利店的伞又卖得贵,犹豫了两分钟,还是把帽檐往下压了压,快步跑过斑马线,躲进了“晚灯”的屋檐下。
门没关严,留着道缝,里面飘出淡淡的茶香,混着旧书特有的油墨味,像有人把晒干的阳光和秋天的叶子揉在了一起。我刚想掏手机看时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米白色毛衣的人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块干布,正擦着沾了雨珠的眼镜。他个子比我高一点,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发尾有点卷,看到我时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往旁边让了让:“躲雨吗?进来吧,外面风大。”
我没好意思立刻进去,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不用了,我等雨小点儿就走,不耽误你……”话没说完,他已经转身往店里走,回头冲我摆了摆手:“没事,反正我也还没收拾完,进来暖和会儿。”店里比外面亮堂,也暖,靠墙摆着两排旧书架,书摆得不算整齐,有的横着有的竖着,最上面一层还放着几个陶瓷小摆件,有个歪脖子的兔子,耳朵上缺了个小口。中间是张长木桌,铺着格子桌布,上面放着个白瓷茶壶,旁边两个杯子,一个还剩半杯茶,冒着细弱的热气。
他把干布放在桌角,给我倒了杯茶:“祁门红茶,不烫,你尝尝。”我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温热的瓷壁,心里有点发慌——我这辈子没跟这么温和的人打过交道,以前在工厂上班,同事们说话都大嗓门,后来去便利店,顾客不是催就是抱怨,突然有人跟我轻声细语地说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抿了口茶,有点甜,还有股说不出的香,比便利店卖的瓶装茶好喝多了。他坐在我对面,拿起桌上的书翻了两页,又放下,看着我笑:“你是对面便利店的吧?我总看见你夜班的时候在门口抽烟。”
我点点头,把杯子往他那边推了推,又觉得不太礼貌,赶紧拉回来一点:“嗯,我叫陈默,沉默的默。”他眼睛弯了弯,像有光落在里面:“我叫林砚,砚台的砚。你可以叫我先生,朋友们都这么叫。”“先生”这个称呼让我有点别扭,总觉得像是在学校里叫老师,但看着他的样子,又觉得只有这个称呼合适——他身上有种安静的气质,像旧书里夹着的书签,不扎眼,却让人觉得踏实。
那天雨下了很久,我在“晚灯”待了快一个小时,没怎么说话,就看着林砚整理书架,他拿书的时候动作很轻,手指会先蹭一下书脊,像是怕弄疼它们。有次他踮脚够最上面一层的书,毛衣往上缩了点,露出一小截腰,皮肤很白,我赶紧移开视线,假装看窗外的雨。临走的时候,他递给我一本《小王子》,封面是蓝色的,有点磨损:“这个借你看,下次来还就行。”我捏着书脊,指尖有点出汗,说了声谢谢,快步冲进雨里——其实雨已经小了,但我就是想赶紧走,怕再多待一秒,会露出自己的窘迫。
回到我租的小单间,已经四点多了,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透进来一点光,照在墙上的霉斑上。我把《小王子》放在枕头边,没立刻看,先脱了湿衣服,冲了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发现书被风吹开了,正好翻到小王子看日落的那一页,上面写着“人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日落”。我坐在床上,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突然想起我妈走的那年,我也是这样,每天坐在门口看太阳下山,看了整整一个月,那时候觉得全世界的光都要灭了,后来才知道,灭的不是光,是我心里的劲儿。
从那天起,我下夜班不再绕着“晚灯”走,而是会拐进去待一会儿。有时候林砚在看书,我们就不说话,我坐在长桌旁翻他借我的书,他坐在对面写东西,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混着茶壶里偶尔冒出来的“咕嘟”声,特别安静。有时候他会跟我聊书里的内容,比如《小王子》里的狐狸,他说“真正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我不太懂,但还是点头,觉得他说的都对。有次我问他,为什么开这家书店,他正在擦那个歪脖子兔子摆件,闻言笑了笑:“以前在设计院上班,天天画图到半夜,后来胃出了问题,住院的时候想,要是能天天待在有书有茶的地方,多好啊,出院就辞职开了这家店。”
“那赚钱吗?”我问得有点直接,说完就后悔了,怕冒犯他。但他没在意,摇了摇头:“赚得不多,够交房租和吃饭就行。我没什么大追求,能安安静静过日子,就挺好。”这句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活了二十八年,从来没“安安静静过日子”的想法,以前是为了给我妈治病赚钱,后来我妈走了,就只是赚钱,赚了钱也不知道干什么,存着,看着数字涨,心里却还是空的。我总觉得日子像没放盐的粥,寡淡得让人想皱眉,可林砚却说,这样就挺好。
有天我发烧了,下夜班的时候头重脚轻,走不动道,靠在便利店门口的柱子上喘气。正好林砚路过,他手里提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刚买的菜,看到我脸色不对,赶紧过来扶我:“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我想跟他说没事,可一张嘴就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摸了摸我的额头,眉头皱起来:“这么烫,跟我回家,我给你拿点药。”他的手很凉,碰到我额头的时候,我打了个哆嗦,却觉得很舒服。
他家就在书店楼上,是个小公寓,跟书店一样,摆着很多书,客厅的窗户边有个小阳台,种着几盆多肉,还有一盆薄荷,绿油油的。他让我坐在沙发上,给我倒了杯温水,又去卧室拿药,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退烧药和体温计:“先量个体温,38度5,得吃药,吃完饭再吃,不然伤胃。”他说完就进了厨房,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有点发暖——自从我妈走后,就没人这么管过我了。他煮了粥,还炒了个青菜,粥熬得很烂,青菜有点甜,我吃了两碗,吃完他递过药,又给我倒了杯温水:“吃完药睡会儿,我去书店,有事给我打电话。”
那天我在他家里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客厅里亮着小灯,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书,没出声。我坐起来,他抬头看我:“醒了?感觉怎么样?”“好多了,”我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啊,先生。”他笑了笑,把桌上的茶递给我:“刚泡的,温的,喝点。”我接过茶,看着他,突然想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怕答案不是我想的那样,也怕自己会多想。
后来我去“晚灯”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不看书,就帮他整理书架,或者陪他看店。他会跟我讲他以前的事,比如小时候跟爷爷在乡下住,爷爷教他写毛笔字,比如第一次去北京,在故宫门口迷路,比如设计院里那些好玩的同事。我也会跟他讲我的事,讲我妈,讲工厂里的日子,讲便利店里遇到的顾客。以前我觉得这些事都没什么好说的,可跟他说的时候,却觉得很轻松,好像那些压在心里的东西,都被他听走了,变得不重了。
有次冬天,下了场小雪,书店里没什么人,林砚把小阳台的门打开一点,让冷空气进来一点,然后拿出两个橘子,放在小炭炉上烤。橘子烤得滋滋响,冒出甜甜的香味,他翻橘子的时候,手指被烫了一下,赶紧缩回去,吹了吹。我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瞪了我一眼,也笑了:“笑什么?你试试,烫死你。”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橘子,剥了皮,分给他一半,橘子很甜,有点烫嘴,却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他吃着橘子,看着窗外的雪:“陈默,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想过,以前就想赚钱,现在……”现在只想每天能来“晚灯”待一会儿,能看到他,可这话我没说出口。他看着我,眼神很温和:“没关系,慢慢想,日子还长。你要是不想在便利店做了,也可以来我这儿帮忙,虽然赚得不多,但至少开心。”我看着他,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暖暖的,还有点酸。我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哑:“好。”
从那天起,我就把便利店的工作辞了,开始在“晚灯”帮忙。每天早上九点开门,整理书架,给花浇水,煮茶,下午的时候跟林砚一起看书,或者聊聊天,晚上十点关门,有时候会一起去吃碗面,或者在他家里做饭。日子过得很慢,却很充实,以前觉得无趣的日子,现在却觉得每天都有盼头。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因为我知道,有个人在等我,有个地方等着我回去。
有天晚上,关了店,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月亮很圆,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林砚走在我旁边,手里揣在口袋里,脚步很慢。我看着他的侧脸,月光照在他脸上,很柔和,我突然想牵他的手,可又不敢,只能把手也揣进口袋里,攥着衣角。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我:“陈默,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我心跳得很快,脸有点烫,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我,笑了笑,伸手把我的手从口袋里拉出来,握在手里。他的手很暖,手指很长,握着我的手,很舒服。我看着他,眼睛有点湿:“先生,我……”“我知道,”他打断我,眼神很认真,“陈默,我也是。”
那天晚上,我们牵着手走了很久,没说太多话,却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以前我总觉得人间无趣,觉得日子就像一潭死水,没什么意思。可自从遇到林砚,我才知道,原来日子可以这么甜,原来有人可以让你觉得,活着是件很开心的事。
现在我和林砚还在经营着“晚灯”,每天早上开门,晚上关门,整理书架,煮茶,看书,聊天。有时候会有老顾客来,跟我们聊聊天,有时候会有新顾客来,惊讶于这家小书店的温馨。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生活没期待,因为我知道,有林砚在,有“晚灯”在,每一天都是有意义的。
昨天晚上,关了店,林砚在整理书架,我坐在长桌旁,看着他。他穿着米白色的毛衣,头发软软的,正踮脚够最上面一层的书,阳光(其实是灯光,晚上了)照在他身上,像镀了层光。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先生,我以前觉得人间可真无趣啊。”他转过身,抱着我,笑了笑:“现在呢?”我把头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茶香和书香味,轻声说:“现在觉得,人间无趣,但有先生你。”
他摸了摸我的头,手指轻轻蹭过我的头发,很温柔:“傻瓜,以后还有很多日子呢,我们一起过。”我点了点头,把他抱得更紧了——我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再无趣了,因为有他在,每一天都会很开心,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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