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现代文学鉴赏。
讲课的是一位中年女教授,声音轻柔平缓,几乎没什么调子上的起伏。
她正慢悠悠地分析着一篇关于“朦胧诗”的评论文章,那平铺直叙的语调,在冬日午后洒满阳光、暖气烘得人发懒的阶梯大教室里,简直就是催眠曲。
若是放在三十年后,到了这会儿,饥饿、疲惫,再加上这催眠曲,三重催化,教室里恐怕早都趴倒一大片了。
然而,这是1980年。
偌大的阶梯教室里,上百号学生,没有一个趴下睡觉,甚至连一个开小差走神的都找不到。
哪怕许多人的眼皮已经重若千斤,哪怕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作响,所有人的脊梁却依旧挺得笔直。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讲台,手里的笔“沙沙”作响,生怕错过黑板上的任何一个字。
高考满打满算才恢复两年多,能坐在这间全国顶级学府教室里的无一不是从千军万马中拼杀出来的幸运者。
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是老三届,是把被耽误的十年青春,都赌在了这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上。
命运的转轮就在脚下,他们是来拼命的,是来抢回时间的,又怎敢、又怎会舍得,在上课时打盹?
那平缓的讲课声,根本不是催眠曲,反而更像是一种对意志力的考验。
诚如刘青山所想: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和后世的大学生,那根本就是两个物种,完全不是一类人。
“……所以,我们看问题,要从多方面、多角度……”
“叮铃铃——”
就在教授慢悠悠地准备做课堂总结时,下课铃声终于刺破了沉闷的空气,响彻了整个教学楼!
轰——
如同大坝开闸。
刚刚还死气沉沉的阶梯大教室,在0.1秒内瞬间复活。
“同学们,今天的课就到这里……”
教授的话刚说完,下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椅子摩擦地面的“刺啦——”声,书本塞进挎包的“哗啦啦”声,学生们压抑了一节课,此刻终于爆发出来的聊天声、哄笑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把教室的屋顶掀翻。
“走了走了!饿死了!”
“快快快!今天食堂好像有红烧肉!”
“哎,你笔记借我抄抄,刚才没记全……”
李卫东伸了个懒腰,“我靠,终于熬到头了。青山,老张,强子,干饭去!”
“走!”王强拎起挎包,已经迫不及待。
刘青山也正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自己的笔记本。
他刚把钢笔帽盖上。
唰!
一道黑影,就到了他身旁。
“青山!”
刘振云嘿嘿笑着一屁股墩儿坐在了刘青山旁边的空位上,把刚起身的李卫东都给挤得一个趔趄。
“哎,老刘,你……”
刘振云压根没看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刘青山身上,“走吧。”
刘青山看着他那张因为跑得太急而微微发红的脸,又看了看窗外那些才刚走出教室的同学,“老刘,你这课,下得够早的啊。”
他似笑非笑地调侃道。
他们这栋教学楼,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都在这儿。
刘振云虽然也是中文系的,但他高一届,而且下课铃声是统一的。
这家伙,能在一分钟之内,从他自己的教室跑到这里来。
那答案只有一个。
“溜号了?”刘青山挑了挑眉。
“哎!”
刘振云脸不红心不跳,义正辞严地摆了摆手:“什么话!什么叫溜号?我们老师今天身体不适,提前五分钟下课!”
他一边扯着自己都不信的鬼话,一边心里有些无奈,他可不就是提前溜号了么。
但他也不想啊!
可他又怕万一刘青山忘了早上课间的口头约定,下课铃一响,跟着他那帮室友呼啦一下就跑了,自己上哪儿找去?
这可是见梅师妹第一次拜托自己办事,无论如何,也得把事情给办成咯。
想想见梅师妹那双大眼睛,那两条小辫子……
刘振云光是想想,就觉得骨头都酥了半边。
至于为此搭进去一顿饭?
刘振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裤兜里那几张捏得发软的毛票和饭票,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肉疼!
太肉疼了!
那可是他这个星期的硬菜份额啊!
但,一想到见梅师妹的笑容……
值了!
一切都值了!
更何况……
刘振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学期,我蹭了青山多少顿饭来着?
哎呀,记不清了,反正没有十顿也有八顿……
这么一算,我今儿这顿,就算是回请了嘛!
对!回请!我这叫礼尚往来,我这是还人情!
这么一想,
刘振云心里那点肉疼的感觉,瞬间就平衡了。
嗯,反正左右自己都不亏!
“青山,走吧!”
他站起身,不由分说,极其狗腿地帮刘青山把桌上的笔记本和钢笔一股脑儿塞进了刘青山的公文包里,然后一把拎起包,甩在了自己肩上。
“走走走!去晚了,好菜可就没了!”
“哎?”
旁边的李卫东、王强、张建军三人,全看傻了。
“我靠?老刘,你今天……吃错药了?”
王强瞪大了眼睛,“你……你居然请客??”
“这还是那个一毛不拔刘振云吗?”李卫东也惊了。
刘青山也乐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笑道:“老刘,当真请我吃啊?”
“那还能有假?!”
刘振云把胸脯拍得嘭嘭响,“我刘振云,说话向来一个唾沫一个钉!”
他潇洒地一甩头,“走着!”
“哎,老刘!”
李卫东见刘振云玩儿真的,立马来了精神,他一把揽住刘振云的脖子,“请客?吃啥啊?带带兄弟啊?”
“是啊是啊!”
王强也凑了上来,“见者有份!你这光请青山,不请我们,不够意思啊!”
张建军虽然没说话,但也靠近了一些。
刘振云被这三个程咬金一拦,脚步一滞,心里咯噔一下。
我勒个去!
请一个刘青山,他都快破产了。
这要是再带上这三个……
那他今天怕是得连人带裤衩,都得押在食堂了!
“哎呀,各位兄弟,各位兄弟!”
刘振云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一边挣脱李卫东的锁喉,一边拎着刘青山的包就往外挤,脸上堆满了歉意的笑容。
“下次!下次一定!”
“今天我找青山,是有要事相商!要事!”
“真不是一顿饭的事儿!兄弟们,改天!改天我再单独请你们!”
“我们先走一步哈!”
刘振云脚底抹油,连拖带拽地拉着刘青山,在李卫东和王强鄙视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
教学楼外,正午喧嚣。
成百上千的自行车,如同归巢的鱼群,“叮铃铃”地在校园的主干道上汇聚成一条洪流,整个燕园都热闹了起来。
刘青山跟在刘振云身边,不紧不慢地走着,“老刘,你这神神秘秘的,到底请我吃啥啊?”
“嘿嘿,去了你就知道了!”
刘振云卖着关子,脚步轻快,“保证美味,今天刚出的新菜!”
刘青山看着他那副打了鸡血的兴奋模样,越发觉得好笑。两人穿过人群,朝着学校西边的方向走去。
“嗯?”
刘青山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这是……去三食堂?”
燕园的食堂很多,一、二、三、四、五……
各个食堂的菜色和风味都略有不同。
三食堂,就是何师傅所在的那个食堂,以“量大、实惠、味道正”着称,而且距离他们中文系比较近,算是整个中文系的学生最爱去的食堂,首选。
“对啊!就去三食堂!”
刘振云催促道,“快走快走!”
“那你等一下。”刘青山说着,转身就要往另一个方向走。
“哎!!!”
刘振云被他这个动作吓得魂飞魄散,他噌的一下蹿过去,一把抓住了刘青山的胳膊,声音都变调了。
“青山!青山兄!你……你这是干嘛去?!”
“你可……你可是答应我了的啊!!”
他简直快哭了。
这煮熟的鸭子,眼看就要飞了?
这要是让刘青山跑了,他怎么跟见梅师妹交代?
“你紧张什么?”
刘青山被他这么大的反应搞得一愣,随即哭笑不得,“我没说不去。”
“那……那你这是……”刘振云还是不敢松手。
“我回宿舍一趟。”刘青山指了指不远处的宿舍楼。
“啊?哦……”
刘振云闻言,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落回去了一半。
只要不是反悔就行。
他松了口气,但还是紧跟在刘青山身边,好奇地问道:“回宿舍干啥?落东西了?”
“没。”
刘青山大步流星地往宿舍走,嘴里轻飘飘地回了两个字:“拿个锅。”
“哦,拿锅啊……”
刘振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可随即,他整个人连同思维,都猛地僵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那迈出去的左脚也跟着停在了半空中。
“拿……拿……拿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以为自己听错了。
“锅啊。”
刘青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走吧,几分钟的事。”
早上借了食堂何师傅一口锅,说好了还回去,这不正好顺路,也省得回头自己特意跑一趟了。
“锅……”
刘振云重复着这个字,他整个人都懵了。
拿……锅???
我勒个豆儿啊!!!
刘振云的身子猛地一震,一股凉气,从尾巴骨嗖的一下,直冲天灵盖!
他感觉自己的后槽牙,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他拿锅干什么?
去食堂……吃饭……拿锅……
一个极其恐怖、极其不详的念头,如同乌云压顶,瞬间笼罩了刘振云那颗为爱痴狂的心!
吃不了……兜着走?!
他……他这是……打算吃一碗,再装一锅?!
中午吃了,晚上的也顺便解决了?!
刘振云的眼前就有些发黑……
肝儿都有点发颤。
他感觉自己的钱包,那个瘪瘪的藏在裤子最深处口袋里的小钱包,正在发出“呜呜”的悲鸣。
“青山……青山兄……”
刘振云的嗓子眼发干,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这……这……吃个饭……拿锅……不……不太方便吧?”
“那有啥不方便的?!”
刘青山压根没听出他话里的悲怆,他甩开大长腿,三两步就蹿上了宿舍楼的台阶。
“哎……”
刘振云无奈,只得僵硬地迈动着双腿,如同行尸走肉般跟了上去。
他感觉自己不是去吃饭的,是去上刑的。
当他见到刘青山回到宿舍,真的从桌子上拿起了一个锃亮瓦亮的双耳小铝锅时……
刘振云的心,彻底凉了。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口锅。
不大……
嗯,确实不大……
但……
也绝对不小!
这口锅,看这个头,装个三四斤米饭,再加两斤菜,绝对不成问题!
刘振云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三食堂打饭,一两饭票五分钱。
一锅米饭,算他三斤,就是三十两……
这得一块五的饭票!
菜……
他请客,总不能让人家光吃白饭吧?
怎么也得打个菜……
这……
这光是打包的,差不多就得两块四毛钱,外加近两斤的菜票!
再加上刘青山当场吃的……
刘振云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今天把他兜里所有的钱和饭票,全都掏出来,都不够付这一锅的啊!!!
刘振云的脸,白了。
他偷偷地用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那个总共加起来也才三块五毛钱和五斤饭票的裤子口袋……
完犊子咯!
今天不光是破产的问题了,恐怕还得负债呀……
他暗自琢一了一下,要不……要不……等会儿,自己就不吃了吧?
就看着青山吃?
对!
我就说我减肥!
不行……太假了……
我就说我肚子不舒服,不吃了不就行了?
哎,这个主意好像不错。
可要是不吃饭,下午可怎么过啊?
那不得饿的心里直发慌?
刘振云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刘青山走出宿舍楼的。
他魂不守舍,愁肠百结。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三食堂的门口。
那股浓郁的混合着米饭清香和炒菜油香的饭味儿,猛地灌入鼻腔。
“咕……”
刘振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脸色顿时一垮。
“哎,老刘,想什么呢?”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刘振云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刘青山,“啊?”
“啊什么啊?”
刘青山被他这丢了魂的样子给逗乐了,“打饭去啊!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刘青山挑了挑眉,“愣着干嘛?我都饿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感觉很不在状态啊,莫非……你等会儿找我的事,很重大?”
“哦……没有没有,行行行!”
刘振云如梦初醒,反应了过来。
事已至此,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为了见梅师妹!
拼了!
他一咬牙,一跺脚,拿着自己那个破旧的搪瓷饭盒,“走!打饭!”
他端着饭盒,刚朝打饭窗口走了两步,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折了回来,停在刘青山面前。
刘振云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他朝着刘青山,伸出了那只端着饭盒微微颤抖的手:“你……你锅给我吧。”
“……”
刘青山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你要锅干啥?”
“啊???”刘振云也懵了。
他……他不是要打包吗?
难道……难道他带着锅,不是为了……
“赶紧打饭去吧。”
刘青山简直要被这家伙的神经质给打败了,“我都饿死了。”
他端着手里的锅,掂了掂,“你先去打饭,等我把这个锅还了,再去找你。”
说完,
刘青山不再搭理他,径直端着那口铝锅,绕过了排队打饭的长龙,朝着食堂最右边那个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小窗口走去。
而他身后,
刘振云端着自己的搪瓷饭盒,傻傻地愣在原地。他看着刘青山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刘青山手里的……那口锅。
“还……还锅?”
他……他不是来……打包的?
他是来……还锅的???
刘振云的脑子,“嗡”的一声,短路了。
随即就是一阵狂喜!
喜上眉梢、喜从中来、喜不自胜!
他甚至想嚎上两嗓子!
好好好,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啊。
他的钱保住了。
他这个月的伙食费保住了。
他不用去未名湖里捞鱼吃了。
他不用六毛钱过二十天了。
他今天中午也不用饿肚子了,还能吃饱。
“我的亲娘哎……”刘振云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感觉自己刚才不是去请客,简直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还了阳,这大起大落,实在是太他妈的刺激了!
随即,一股比保住钱更强烈的喜悦,涌上了心头。
见梅师妹!
他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见梅师妹啊!
现在打包这个最大的成本没有了,那他今天的投资,就只剩下他和刘青山两个人的饭钱!
顶多一块钱!
花一块钱,办成见梅师妹拜托的事,这简直是一本万利啊!
这买卖,干得过!太干得过了!
刘振云的脸上瞬间迸发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嘿……嘿嘿嘿……”
他端着自己的搪瓷饭盒,脚步轻快得仿佛要飞起来,屁颠屁颠地朝着打饭的队伍冲了过去。
“排队排队!哎,同志,借过借过!”
他现在心情好极了。
今天中午,他决定了,不光要请青山吃锅塌豆腐要,他自己也得来一份!
奢侈一把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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