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刘青山在宿舍整理信件的时候,《未名湖》的编辑部,已经彻底炸了锅。
所谓的编辑部,在1980年的燕园,绝对不是一个高大上的地方,它甚至不能算一个正经的办公室。它其实就是校方在中文系教学楼上,给拨的一间常年没人用的空教室。
这间教室位于顶楼,在走廊的最深处,紧挨着水房。
这个位置,注定了它的命运。
阴冷、潮湿。
冬日里,水房的管道时常因为结冰而罢工,偶尔还会渗水,搞得这间编辑部门口常年结着一层薄冰,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洗不掉混合着铁锈和酸腐气息的霉味。
门口挂着一个自制的木牌子,是用毛笔写上去的,上书五个大字:“未名湖编辑部”。
那墨迹早已经有些褪色,在潮气的侵袭下晕开了一片,显得有些狼狈。木牌的边角也起了毛刺,被从走廊尽头灌进来的穿堂风一吹,在斑驳的门框上“吱吱嘎嘎”地来回晃荡。
那声音尖利、刺耳,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透着一股子穷酸气,却又莫名叫人品出几分倔强的味道。
而此刻,
刘振云就像一个背负着神圣使命的传令兵,正朝着这个皇城发起最后的冲锋。
他从刘青山的宿舍楼里冲出来,那张薄薄的稿纸被他紧紧揣在胸口的衣兜里。
隔着一层棉衣,他仿佛依然能感觉到那纸张的温度。
不,那不是温度。
那是一股火。
一股足以燎原熊熊燃烧,照亮无数人心田的大火!
他刘振云,此刻就是那个盗火的普罗米修斯。
嗯,他此刻就是这么认为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是很神圣的!!
“噔!噔!噔!噔!”
他那双半旧的回力球鞋鞋底,在冻得发硬的水泥地上砸出了一串急促到令人心慌的鼓点。刚吃完晚饭,正三三两两结伴、慢悠悠走向教室或者图书馆的同学们,纷纷惊讶地侧目。
他们只看到一个身影,像一头被点燃了尾巴的野牛,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寒风。
“哎?那不是中文系的刘振云吗?”
“这……这是抢着去投胎啊?”
“疯了吧?刚吃完饭跑这么快,也不怕岔气!”
“我猜……是不是体育系的在加练?不像啊,体育系没这么瘦的……”
旁人的议论,刘振云一个字也听不见。
他的耳朵里,只有呼呼的风声,和他自己“咚咚咚”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的肺部像是被扯破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得喉咙生疼。
但他不停,一秒钟都不停。
他要尽快将这首诗给送过去,第一时间让见梅师妹看到,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真正实力。
没错,能要到青山的稿子,这本身就是一种实力!
整个燕大成千上万人,除了自己,谁还要到了青山的稿子?
唯有自己!!
这,就是实力!!
不容置疑!
想着这些,
他心中很是得意,很是激动,他都已经迫不及待了,想着等会儿《未名湖》那帮人看到这首诗后的那种震撼,还有见梅师妹看自己的崇拜……
刘振云就有些飘飘然,人未到,已经微醺了!
对于《未名湖》编辑部,他很熟悉。
因为编辑部所在的这栋楼,就是他们中文系的地盘。
他在这里上了快两年的课,哪个教室的门是坏的,哪个楼梯的拐角灯泡不亮,哪个教室的暖气片最热乎,他闭着眼睛都摸得清。
他甚至知道,从宿舍冲到这栋楼,最近的路是斜插过那片干枯的小树林,而不是走那条看似平坦的大路。
另外,
他还知道这个时候见梅师妹肯定在这里,因为对方在《未名湖》当业余编辑。
这业余编辑,说白了,就是个编外人员,一个好听点的志愿者。
在这个刚刚苏醒、热情四溢的年代,学生们的理想主义是纯粹的,也是廉价的。
郭见梅,纯粹就是因为自己骨子里那股对文学的痴迷,又想为《未名湖》这本刚刚创刊、承载着燕园脸面和先锋姿态的刊物做点什么,所以才主动申请了这么一个打杂的职位。
不给钱,不给名分,甚至连个正经的编辑头衔都没有。
纯粹是为爱发电。
帮忙看看稿子,跑跑腿,校对一下错别字,打扫一下那间破屋子的卫生。
仅此而已。
那么,郭见梅不想当正式编辑吗?
想!
她当然想!
不过她只是一个法律系的大一新生,无论是文学素养,还是写作功底,又或者是人脉关系,她全都不够,或者说是没有。她只能先干着业余编辑,等以后再慢慢努力想办法转为正式编辑。
可今天……今天不一样了!
刘振云的胸膛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今天,他要给见梅师妹送个大的!
他手里现在可是握着一张王牌,有了这张王牌,见梅师妹说不定就能一举转正,那以后见梅师傅看自己的目光里,岂不是该有了光?
那以后自己不就是可以和见梅师妹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了吗?
嘿嘿嘿嘿~~~
刘振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很大,因为他很清楚现在《未名湖》的窘迫和尴尬。
这都一月底,马上就要放寒假了!
可这个月的《未名湖》,还难产着呢!
稿子迟迟定不下来,尤其是那个能顶梁的开篇首作,连个影子都还没见着。
这几天,整个《未名湖》编辑部都笼罩在一股焦躁、沉闷的低气压里。
所有人,都在为组稿而发愁、而努力,而互相折磨。
身为业余编辑的郭见梅,这种时候,早就被抓去当壮丁了,都连轴转了好几天。
“见梅师妹,撑住!撑住啊!”
刘振云在心里狂吼。
“救星来了!”
他一口气冲上了顶楼。
五楼!
等他跑到走廊尽头,看到那个吱吱嘎嘎作响的破木牌时,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从喉咙里喷出来了。
他停下,双手撑着膝盖,拼命地喘息。
“呼……哈……呼……哈……”
冰冷的空气涌入滚烫的肺,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在切割。
还没等他缓过这口气,一股浓重到呛人的味道就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劣质卷烟的烟雾,混合着旱烟的辛辣,还有煤炉子没有烧透而逸散出来带着硫磺味的煤气……
闻到这种味道,刘振云就笑了。
笑得无比畅快。
他知道,他来得正是时候!
刘振云直起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腿,狠狠一脚。
“砰!!!”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一声长吟。
刘振云整个人像是一颗小炮弹,卷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裹挟着他那颗滚烫的心,冲了进去。
果不其然。
这间小小的堆满了破损桌椅和旧报纸的编辑部,此刻人满为患。
十几号人,挤在三四张拼凑起来的破桌子周围。
桌子上,雪片般的稿纸堆成了几座小山。
屋子中央,一个黑乎乎的煤炉子正“呼呼”地烧着,炉火映红了周围一圈人焦灼的脸。
但这微弱的热量,显然顶不住这顶楼的寒风。
那扇破窗户“哐当哐当”地响,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吹得桌上的稿纸“哗啦啦”乱飞。
屋里的空气,比冰窖还要冷。
而屋里的人心,比这空气更冷。
主编熊光同,一个戴着厚厚瓶底眼镜、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青年,正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他脚下已经扔满了烟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堆。
他那件灰色的棉袄,领口蹭得油亮,袖口也磨破了。
“不行!这篇不行!”他抓着自己的头发,低声嘶吼着,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副主编黄子坪,坐在他对面。他年纪稍长,正一个劲儿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那烟斗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疙瘩,浓重的烟雾从他面前升腾起来,让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即使在阳光下也显得晦暗不明。
“啪!”
一声脆响。
小说组长王大平,一个性格火爆的山东汉子,正把一篇稿子狠狠地摔在桌上。
“妈的!”
他压低了声音咒骂,“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指着那篇稿子,对身边的人低吼:“反思,反思!天天就知道反思!能不能来点新东西?啊?就不能吗?”
诗歌组长李桐,则靠在最阴冷的墙角,闭着眼睛,一脸的生无可恋。
他面前的稿子最少,但也最辣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审美,正在被这些所谓的“诗”反复强暴。
还有编辑朱苏理、钱伟、李汉华、汪康、姚理明、朱岩……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绝望。
以及,那个大名鼎鼎的才女查见英。
她确实与众不同。
在这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她虽然也皱着眉,但她的眼神是清亮的,还很有神采。
她正用一支红笔,“唰唰唰”地在稿纸上划着。
那力道,几乎要戳穿纸背。
她的笔迹就像她的性格,尖锐、刻薄,不留情面。
郭见梅则和另外几个业余编辑一起,坐在煤炉子旁边。
这是编外人员的专座,离核心圈子最远,但也最暖和。
她的小脸被炉火烤得红扑扑的,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也充满了忧虑和焦急。
她不时地抬头,看一眼熊光同他们,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她只能默默地帮大家续上热水,或者把被风吹散的稿纸重新压好。
基本上,大半个《未名湖》的核心成员,都在这里了。
此时,众人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这第四期,到底还发不发?
发,拿什么发?
拿什么去当开篇?
不发,怎么跟全校师生交代?
《未名湖》刚刚创刊,承载了多少人的期望,如果第四期就开天窗,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矛盾先生亲笔题写的“未名湖”三个字,那墨迹还没干透呢!
“我还是那句话!宁缺毋滥!”查见英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的声音不大,但清冷、尖锐,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破了屋子里的烟雾。
她“啪”的一声扔下手里的红笔。
“王大平,你把小说组收来的这几篇再看看!”
她指着王大平摔在桌上的那篇稿子:“《回望》?回望什么?还在学《伤痕》!学了个皮毛,在那儿无病呻吟!”
“还有这篇,模仿《班主任》,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人物是扁平的,思想是陈旧的!”
“至于这几篇……”
她不屑地扫了一眼李桐,“所谓的朦胧诗,我看就是狗屁不通诗!连基本的意象都建立不起来,就在那儿胡乱堆砌词语!”
她的言辞极其犀利,毫不留情。
“这种稿子发出去,不是在砸咱们《未名湖》的招牌吗?”
“我们是燕园的刊物!是燕园思想的阵地!不是垃圾回收站!”
“矛盾先生的题词,都得被咱们给糟蹋了!”
“查见英!”
小说组长王大平猛地站了起来,他那魁梧的身材,几乎要撞到天花板。
他本就一肚子火,被查见英这么一拱,彻底爆了。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红着眼睛,指着查见英的鼻子吼道:“宁缺毋滥?说得好听!”
“现在大环境就是这样!《伤痕》刚过去,大家都在反思,都在写这个!这篇《回望》,笔法是稚嫩了点,但感情是真挚的!是人家作者的血泪!”
“我不要真挚!我更不要血泪!”
查见英也站了起来,针锋相对,气势上丝毫不弱。
“我们缺的是真挚吗?我们缺的是思想!是高度!是能一拿出去,就让全校师生眼前一亮、引发大讨论的东西!”
“我们不是《人民文学》,我们是《未名湖》!我们要的是先锋!是探索!”
“探索?”
王大平气得直笑,“这都月底了,熊哥!黄哥!”
他转向主编和副主编,“上哪儿去找高度?上哪儿去找先锋?你查见英倒是写一篇出来啊!你写,你写出来,我王大平给你当开篇!”
“你……”查见英被噎得满脸通红。
“我……我的诗歌组更惨……”
墙角的李桐有气无力地开口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就收到两首还算通顺的。一首是写未名湖的冰,一首是写博雅塔的影……这种东西,能当开篇吗?发出去,我自己都嫌丢人。”
“唉……”
一直没说话的副主编黄子坪,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烟斗在桌角磕了磕,震出了一堆烟灰。
“见英说的有道理。王平的难处,我也理解。但是……质量,确实是第一位的。”
他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王大平最后一点希望。
“熊哥!”
王大平急了,“你倒是说句话啊!这眼看就要放假了!印刷厂那边还等着排版呢!再不定下来,这期……这期可就真要天窗了啊!”
天窗……
这两个字,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郭见梅的小脸也是忧愁不已。
主编熊光同,终于停下了踱步。
他走到桌边,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那个小小的烟屁股,像砸仇人一样砸在地上,用脚尖狠狠地碾了碾。
他抓着自己那乱糟糟的头发,用一种近乎绝望的沙哑嗓音,低吼道:“别吵了!!”
“都他妈的别吵了!!!”
“吵!吵!吵!吵能吵出稿子来吗?!”
他一发火,屋子里瞬间安静了。
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煤炉子“呼呼”的微弱声响,和窗户“哐当哐当”的哀鸣。
一股绝望和焦虑的低气压,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完了。
看主编这状态,是真的没辙了。
《未名湖》第四期,难道真的要……天窗了吗?
郭见梅甚至不敢想,明天这个消息传出去,会在燕园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就在这万马齐喑、死气沉沉的绝望时刻——
“砰!!!”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被人用蛮力一把推开,狠狠撞在墙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屋子里的十几号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哆嗦!
“谁啊?!”
“哎!稿子!”
一股冰冷的穿堂风猛地灌了进来,卷起桌上几张稿纸,“哗啦啦”地飞向煤炉子。
“快!快拦住!”郭见梅离得近,惊呼一声,赶紧扑过去抢救那几张纸,生怕被火星子燎着。
“刘振云!你他妈的发什么疯!”
主编熊光同本就一肚子火,神经绷得像一根欲断的弦,此刻更是噌地一下蹿了起来。
他指着门口的刘振云,破口大骂:“进来不知道随手关门吗?!啊?!风风火火的,赶着投胎啊!”
他的吼声,因为愤怒,都有些变调了。
“就是!吓人一跳!”
“毛躁什么!”小说组长王大平也瞪起了眼,他刚被查见英怼完,火气正没处撒,“稿纸吹跑了你赔啊?”
“振云师兄?”郭见梅也看清了来人,抱着抢救回来的稿纸,一脸的不安。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门口。
刘振云。
他们中文系的积极分子、消息灵通人士,此刻正扒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呼……哈……呼……”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扔进蒸笼。额头上、鼻尖上全是汗,被冷风一吹,冒着丝丝白气。
那张平日里还算眉清目秀的脸,此刻因为极度的亢奋和剧烈奔跑后的缺氧,涨得通红,甚至都有些狰狞。
他对熊光同的怒骂,对屋里其他人或责备或不解的目光,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眼睛里,只有一种近乎灼热的光。
他甚至忘了关门,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熊光同,那眼神亮得吓人。
“看什么看!问你话呢!”
熊光同见他这副痴傻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
“稿子……”刘振云终于缓过了一口气。
他猛地直起身,举起手里那张被他汗手捏得有些发潮、发皱的稿纸。那姿态,亢奋,激动,甚至带着点神圣的意味。
那姿态,不像是拿着一张纸。
更像是,高举着一面战旗!
“稿子……稿子来啦!!!”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却又震耳欲聋的嚎叫。
这一嗓子,压过了风声,压过了所有人的不满。
熊光同那句“你到底要干嘛”的呵斥,就这么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愣在了原地。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
查见英停下了手中的笔。
黄子坪的旱烟锅磕在桌上,忘了拿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咆哮给震住了。
刘振云怕他们没听清,或者没听懂。他往前踉跄了两步,冲进屋里,因为跑得太急,差点被地上的破椅子绊倒。他扯着那已经破了音的嗓子,对着屋里这群已经发蒙的众人,再次吼道:“《未名湖》的开篇!!”
“我拿来啦!!!”
“哈哈……哈哈哈哈!”
他吼完,再也撑不住,扶着桌子,一边狂笑,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不管不顾地把那张微湿的稿纸,“啪”的一声,拍在了熊光同面前的稿纸堆上。
“熊哥!黄哥!王组长!见英师姐!”
他一边咳一边喊:“都……都别吵了!看这个!快看这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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