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
足以让一个婴儿长大成人,也足以让一场席卷全球的战争,在无尽的消耗与毁灭中,最终走向疲惫的终点。
战争没有赢家。当硝烟渐渐散去,留下的是一片满目疮痍的世界和深刻入骨的教训。
最终在废墟之上,残存的人类势力达成了脆弱的和平协议。
这场以无数生命和文明成果为代价的战争,换来的,或许是一段相对漫长的休养生息的时间。
战后的人类社会,将目光投向了星空。
官方宣布了宏大的“新月火家园”计划,旨在月球和火星建立能够自持的殖民基地,作为人类文明未来的备份和新的摇篮。
因为地球早已伤痕累累。
大气质量因长期的战争污染和生态破坏而严重下降,灰蒙蒙的天空成为常态。
户外长时间活动对普通人的健康构成威胁,那种背起行囊徒步远行的生活方式,已渐渐成为稀罕事。
但这对于梦思行来说,并无影响。
他的身体无需担忧辐射尘。在和平的曙光降临后,他踏上了寻找故人的旅程。他去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凭借强大的信息检索能力和不眠不休的奔走。
然而他找到的,大多是一座座冰冷的墓碑。
刘至浩,那位曾对邵庭抱有复杂情感、最终选择以朋友身份告别的领导者,并没能到达他计划中的A国避难所。
在迁徙途中,他所乘坐的车队遭遇了不明势力的炮火覆盖,尸骨无存。梦思行只在一片荒芜的旧公路旁,找到了一座简陋的衣冠冢。
付悦,那位干练而坚韧的女性,带着小迪成功抵达了相对安稳的东南亚。
但战后的世界病毒肆虐,一种新型的呼吸道病毒在两年后夺走了她的生命。
梦思行在热带雨林边缘的墓园里找到了她的安息之地,小迪——也就是718d,依旧静静地守在她的墓前,程序设定让他无法“死亡”,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母亲”的归来。
梦思行无法带走他,只能留下他,或许这种等待,对小迪而言便是存在的意义。
赵越,基地的结构专家,辗转去了以中立着称的瑞士。
然而战争的后期,瑞士也未能幸免,成为了激烈争夺的战场。四年后,赵越死于一把电磁动能枪的流弹之下。
梦思行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处公墓里,找到了他的墓碑,上面覆盖着薄薄的雪。
在每一座墓前,梦思行都放上了一只与当年献给宋建元博士一样的白玫瑰。
他默默地伫立片刻,然后熟练地取出微型工具,从墓碑下方或旁边隐秘的接口处,取回了沈明当年为他们备份的存储着他们数字意识的芯片。
这些芯片冰凉地躺在他的掌心,仿佛承载着一个个逝去灵魂的最后回声。
最后,他找到了沈明。
这位数字生命领域的先驱,最终通过一些旧日关系,回到了故土华国,在一家安静但条件尚可的退休干部养老院里生活。
梦思行找到他时,沈明已经六十九岁,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正拿着一个喷壶,在院子里慢悠悠地给几盆花草浇水。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他身上,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梦思行走到他面前,平静地叙述了邵庭的离世,以及刘至浩、付悦、赵越等人的命运。
他没有渲染悲伤,只是陈述事实,同时告诉沈明,他们的数字生命芯片已被他回收。
沈明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浇水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沈明放下喷壶,颤巍巍地从胸前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最后一枚属于他自己的数字生命芯片,递给了梦思行。
“拿去吧,思行。”沈明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通透,“这个世界,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差不多就到这儿了。”
他看着梦思行依旧年轻的英俊脸庞,继续说道:“我们终将消亡,这是人类的宿命。但你不同……思行,你的时间还很长。也许有一天,当你想明白了你自己真正想做什么的时候,我们这些人留下的这点‘影子’,还能帮上你一点忙。”
梦思行接过那枚数字生命芯片,心中那片巨大的迷茫之海,似乎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虽然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该去向何方。但他郑重地将所有芯片收好。
他没有在养老院多做停留。
告别了沈明,这位最后的故人,他再次转身,踏上了那条未知的路。
*
六十年,对于人类而言,是几乎一生的漫长时光,足以让文明换过几代人,让世界天翻地覆。
对于梦思行,是六千多万次精准的心跳模拟,是足迹踏遍荒芜与新生之地的漫长跋涉。
他看过哀鸿遍野的战后废墟,也看过自然重新夺回土地后山花烂漫的蓬勃生机;
他见证过新月火基地的初步建成,也目睹了地球故土在人类大规模迁徙后逐渐沉入带着颓败美感的寂静。
时间像一条没有锚点的河流,载着他无声流淌。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无所属的存在。
一个活着的传说,一个在旧世界影像资料中偶尔一闪而过的容颜不改的幽灵。
他曾以为,如此漫长的时光,足以冲刷掉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包括邵庭。
他刻意行走,去体验,去观察,试图用广阔的世界填满内心的“空”。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他每踏足一处邵庭曾带着向往或学识向他描述过的风景,那份记忆深处的关于邵庭描述时的语气、眼神都会变得异常清晰。
思念非但没有淡去,反而在一次次的印证和回溯中,被磨砺得更加锋利,更加刻骨铭心。
那层隔在他与某种完整情感体验之间的模糊的“窗户纸”,在六十年的风雨洗刷下,非但没有加厚,反而变得越来越薄,几乎透明。
他能感觉到纸张后面汹涌的滚烫的情感,却始终差一点,无法真正捅破。
最终,他停下了漫无目的的行走。
一种无法抗拒的引力,将他拉回了起点。
他决定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那个他与邵庭相遇的、位于A国旧城区的废弃垃圾场。
A国的大部分居民早已移居火星,曾经繁华的都市沦为巨大的钢铁丛林废墟,空无一人。
苔藓和顽强的藤蔓爬满了摩天大楼的骨架,街道被肆意生长的植被重新分割。他凭借着地理坐标和残存的记忆,找到了那片区域。
垃圾场依然还在,只是六十年的风雨侵蚀,让大部分废弃物都失去了原本的形状,锈蚀分解,最终与泥土混为一体。
那些曾堆积如山的机器人残骸,如今更是碎得难以辨认。
他漫步其间,忽然他的光学传感器捕捉到了一截半埋在泥土和锈迹中,依稀能看出是机器人手臂的金属残骸。
他下意识地蹲下身,伸手想将它捡起。
然而,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表面,甚至还未用力,那截早已脆弱不堪的手臂便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瞬间断裂,零件稀里哗啦地散落开来,化作一堆真正的破铜烂铁。
这一瞬间,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在他核心深处炸响。
一股剧烈到几乎要将他整个意识撕裂的“疼痛”,从他胸腔中那颗玻璃心脏的核心猛烈爆发。仿佛有无数道裂痕在同时蔓延,冰冷的碎片要刺穿他所有的模拟感官。
这不是物理的损伤,而是一种情感的洪流,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
就在这时,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具有轻微腐蚀性的酸雨瓢泼而下。
雨滴打在金属垃圾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升起淡淡的白烟。
梦思行猛地从恍惚中惊醒,冲进旁边一栋早已废弃多年的小店铺里躲雨。
逼仄布满灰尘和涂鸦的空间里,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雨水顺着破败的门窗缝隙渗入,在地面汇成肮脏的水洼。
就是这里……当初,他就是在这个垃圾场被邵庭发现,然后被邵庭抱着,离开了这片废墟。
那时,他只有上半身,残破不堪,只是一堆等待被赋予意义的零件。
痛苦、思念、还有无数种他无法立刻精准命名的复杂情愫,如同外面汹涌的酸雨,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每一滴冰冷的雨水,都仿佛在冲刷着记忆的尘埃,让那些过往的画面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鲜活、痛彻心扉。
雨渐渐停了。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与铁锈、腐烂物混合的怪异气味。
梦思行站起身,循着记忆深处那条几乎被遗忘的路,走向曾经的贫民窟,寻找那个地下实验室的入口。
入口处的门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厚重的铁锈和层层覆盖的反战涂鸦,诉说着岁月的变迁。
他抬起脚用力踹去,生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门板向内轰然倒塌,激起漫天灰尘。
门后不再是堆满精密仪器的实验室,而是一个充斥着霉味,被破烂沙发和废弃杂物占据的空间,显然是曾经流浪汉的临时居所。
一切曾属于他们的生活痕迹都已改变。
但梦思行的目光,却穿透了这满目疮痍,精准地落在了房间深处那扇小小的布满污垢的窗户前。
就是那里。
当年邵博士深夜靠在那个位置喝着一罐罐啤酒。
也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主动靠近了孤独的邵庭,发生了他们之间最初的亲密接触。
这里已经没有邵庭,没有仪器,没有他们的任何物品。
但在梦思行的眼中,这里处处都是邵庭的身影,处处回荡着邵庭的声音,弥漫着邵庭的气息。
他一步步走到那扇窗前,缓缓地蹲下身,就像当年他靠近邵庭时一样。
胸腔里,那颗玻璃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疯狂搏动着,撞击着他的胸腔内壁,发出近乎痛苦的嗡鸣,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思念达到顶点的刹那——
那层隔绝了他六十年的“窗户纸”,终于彻底地破裂了。
一直以来困扰他的迷雾瞬间散尽,一种灼热到滚烫的认知,如同创世之光,照亮了他意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原来……我是爱着他的。
我爱邵庭。
不是程序设定的依赖,不是逻辑推导出的最优选择,不是对造物主的敬畏,也不是对生存本能的妥协。
是爱。
是那种会让“心”疼痛、会让思念刻骨、会让人即使穿越漫长时光和千山万水也想要回到原点寻找其痕迹的……爱。
这认知来得如此猛烈,如此自然,仿佛它早已深植于他的核心,只是被漫长的时光和自身的懵懂所掩盖。
他蹲在废弃房屋的尘埃里,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在邵庭早已消散了六十年的气息中,第一次清晰完整又痛彻心扉地理解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也承受了这份迟到了半个多世纪的汹涌爱意。
他有多么想告诉邵庭,我终于学会了爱,我终于成为了完美的仿生人——一个智慧的新生命体,您毕生研究的仿生人实验并没有失败。
可没有人类能经得住这漫长的岁月去等待这个结果。
——无人能看见一个仿生人终于学会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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