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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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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毒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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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抽打着油腻腻的柏油路,将白日里蒸腾起的暑气与灰尘压回地面,凝成一股湿闷的泥腥气,粘稠地糊在脸上。李大志缩着脖子,薄薄的工装外套早被雨水洇透大半,黏糊糊地贴在背上。他踩着水洼疾走,只想快点钻进租住的那间小屋里。街灯昏黄,光线被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在这片模糊的光影里,他瞥见路边公交站台那窄窄的顶棚下,蜷着个灰扑扑的影子。

走近些才看清,是个极瘦小的老妇人,像一堆被雨水泡透的旧布,紧紧缩在站台最里面,勉强躲着斜扫进来的雨丝。她怀里死死搂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枯瘦的脖颈上,冻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李大志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口袋里还揣着今天刚发的工资,薄薄一叠,却足够他和妻子桂兰对付到下个月。看着那老人抖得如同风里残叶,他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被冷雨浇得瑟缩了一下。他犹豫着,脚步几乎要停住,可家就在前面,桂兰那张因操劳而刻薄起来的脸似乎已在眼前晃动。他心一横,低头加快了脚步,皮鞋踏进水坑,溅起浑浊的水花,冰冷的湿意瞬间钻进裤管。

“好心人……”

声音细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却像根针,一下子刺穿了李大志想逃离的念头。他猛地顿住脚,回头看去。那老妇人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一双眼睛在昏沉的光线下竟异常清亮,直直地望着他,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李大志的手在口袋里捏了捏那叠钱,硬硬的边角硌着掌心。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转回身,几步走到站台前。他飞快地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二十元的票子,弯腰塞进老妇人枯瘦冰冷的手里:“大娘,天不好,去买点热乎的吃吧。”

老妇人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张纸币,力道大得让李大志微微一惊。她没有道谢,反而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再次审视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湿冷的空气,看进他骨头缝里去。半晌,她另一只手费力地探进那个粗布包袱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硬塞到李大志手里。

“拿着,”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自家做的饼,干净……你心好,该尝尝。”

那油纸包入手温热,隔着纸透出一股极其诱人的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竟奇异地压过了周遭的雨腥味。李大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推拒:“这……大娘,不用……”

老妇人却已不再看他,重新把头埋进臂弯,抱着包袱,缩得更紧了,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李大志捏着那个温热的纸包,又看看手里湿漉漉的二十块钱,再瞧瞧那蜷缩的身影,终究没再说什么,把纸包揣进怀里,转身再次冲进了雨幕。那甜香,隔着湿透的工装,依旧执拗地缠绕着他。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油烟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饭菜的香气。妻子张桂兰正把一盘炒好的青菜端上桌,听见门响,头也不抬,粗声粗气地嚷道:“死哪儿去了?淋成个落汤鸡!不知道家里等米下锅啊?你那点破工资,够干嘛使的?这个月水电费又涨了……”

李大志一边换下湿透的鞋袜,一边习惯性地赔着小心:“加班呢,回来晚了点……这不,刚发了钱。”他赶紧从怀里掏出工资,还有那个带着体温的油纸包。

桂兰一把夺过那叠钞票,沾着唾沫飞快地数了一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里嘟囔着“这点钱够屁用”。眼睛一斜,瞥见他手里的油纸包:“这什么玩意儿?路边捡的?跟你说了多少回,脏不拉几的东西少往家拿!吃出毛病来谁伺候?”

“不是捡的,”李大志小声辩解,把那油纸包放在桌上,“一个躲雨的老太太给的,说是自家做的饼,干净着呢。”

“哼,干净?”桂兰嗤笑一声,满脸不屑,“天桥底下讨饭的做的?指不定掺了什么老鼠屎蟑螂腿!赶紧扔了,看着都恶心!别摆桌上,沾了晦气!”她嫌恶地用手背把那纸包往桌边狠狠一推。

李大志张了张嘴,看着妻子怒气冲冲把工资揣进围裙口袋,转身进了厨房,锅铲碰得叮当响,泄愤似的。他默默拿起那个油纸包,温热的触感还在。厨房里传来桂兰刻薄的抱怨,像针一样扎着耳朵。他低头,轻轻掀开油纸一角,那股在雨夜里就勾住他的甜香猛地爆发出来,浓郁得让人头晕目眩。金黄油亮的饼皮露了出来,上面撒着细碎的芝麻粒,烤得恰到好处,焦香扑鼻。他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趁着桂兰在厨房里骂骂咧咧地收拾,李大志鬼使神差地捏起一小块饼边,飞快地塞进了嘴里。他甚至没怎么嚼,那饼皮入口即化,一股难以形容的甜润醇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直达四肢百骸,仿佛驱散了淋雨的寒气,连一天的疲惫都消散不少。他像着了魔,忍不住又撕下一小块,再一小块……那香甜的味道,几乎让人忘却了烦恼。他吃得忘了形,直到桂兰端着一碗稀饭重重地放在他面前,他才猛地惊醒。

“发什么愣!吃饭!”桂兰瞪了他一眼,目光扫过桌上那个被拆开、明显少了一角的油纸包,脸色更加难看,“啧,还真吃了?饿死鬼投胎啊!也不怕吃死你!”她一把抓起油纸包,连同里面剩下的多半块饼,看也不看,径直走到垃圾桶边,“哐当”一声扔了进去,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十足的厌恶。

李大志看着那金黄的饼消失在漆黑的垃圾袋里,嘴里残留的香甜和胃里的暖意还在,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剜掉了一块。他默默端起稀饭,味同嚼蜡。

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肚子里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可那暖意却慢慢变得灼人,最后竟烧灼起来,痛得他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了背心。他不敢声张,生怕引来桂兰更刻薄的嘲讽,只能死死咬着被角,熬到天色蒙蒙亮,那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才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身的虚汗和莫名的后怕。

第二天,李大志照例早早出门。经过昨晚那个公交站台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站台空空荡荡,只有几只麻雀在湿漉漉的地上蹦跳啄食,昨夜蜷缩在那里的老妇人已不见踪影。他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加快脚步向公司走去。

办公室里弥漫着隔夜茶水和复印纸的味道。李大志刚在自己的工位坐下,隔壁桌的老赵就凑了过来,鼻翼翕动着,像只觅食的老鼠:“哎,大志,带什么好吃的了?这么香?”

李大志一愣,茫然地摇头:“没有啊,刚来,什么也没带。”

“不对不对,”老赵使劲吸着鼻子,循着味儿就凑到了李大志放包的柜子前,“就在你这儿!这香味儿……绝了!”他猛地拉开李大志的柜门,那股熟悉的、浓郁到霸道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正是昨晚那油纸包里的饼香!李大志的心猛地一沉,扑过去一看,自己那个装午饭的普通塑料袋里,赫然躺着昨天被桂兰扔掉的那大半块饼!油纸包得好好的,金黄诱人,香气四溢,仿佛刚出炉一般新鲜热乎。

“哟呵!藏得够深的啊!”老赵眼睛放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这么大一块好点心,见者有份儿啊大志!”说着,手就伸了过去。

李大志头皮发麻,昨夜那恐怖的腹痛记忆瞬间回笼,他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去,一把抢过那塑料袋,死死抱在怀里,声音都变了调:“不行!这个不能吃!”

老赵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脸拉了下来:“嘿!李大志,你什么意思?一块破饼还当宝贝了?抠死你算了!瞧你那穷酸样儿!”他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回了自己座位。

李大志抱着那烫手山芋般的塑料袋,心怦怦直跳。这饼……它怎么回来的?他明明看着桂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不敢再把这东西留在办公室,趁着午休,偷偷跑到写字楼后面的僻静小巷,左右看看无人,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装着毒饼的塑料袋扔进了高高的、散发着馊臭味的绿色大垃圾桶深处。看着它消失在污秽的垃圾里,他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傍晚,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家门,一股浓烈的饭菜香涌来。桂兰破天荒地没在厨房忙活,而是坐在饭桌旁,桌上摆着几盘热腾腾的菜,甚至还有一小碟切好的卤牛肉——这在他们家可是难得的奢侈。桂兰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红晕,眼神亮得有些不正常,嘴角噙着一丝掩不住的得意。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桂兰的声音也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李大志有些受宠若惊,更多的是莫名其妙。他洗了手坐下,刚拿起筷子,桂兰就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哎,你猜怎么着?下午我去楼下倒垃圾,嘿!就在咱家那个垃圾桶旁边,捡着个好东西!”她得意洋洋地指了指桌上一个盘子。

李大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盘子里,整整齐齐码着的,正是那块他中午才扔进写字楼后面大垃圾桶的金黄诱人的饼!油光锃亮,芝麻粒粒分明,散发出令人迷醉的甜香。

“也不知哪个败家的,这么好的东西都扔!”桂兰拿起一块,炫耀似的晃了晃,“闻着多香啊!肯定不便宜!我瞧着干干净净的,捡回来洗了洗,切好了,正好给你加个餐!快尝尝!”她不由分说,拿起一块最大的饼就往李大志碗里塞。

“不!不能吃!”李大志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失声尖叫,一把打翻了桂兰递过来的饼。金黄的饼块滚落在油腻的地砖上。

桂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被暴怒取代:“李大志!你发什么疯!”她腾地站起来,指着李大志的鼻子,声音尖利刺耳,“我累死累活伺候你,捡点好东西给你吃,你还敢打翻?给脸不要脸是吧?不吃拉倒!老娘自己吃!”她被彻底激怒了,一把抓起盘子里剩下的几块饼,赌气似的,一股脑儿全塞进了自己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恶狠狠地嚼着,眼睛死死瞪着李大志,充满挑衅。

“吐出来!桂兰!快吐出来!那饼有毒!”李大志魂飞魄散,扑上去想掰开她的嘴。

“呸!”桂兰用力甩开他,将嘴里的饼囫囵咽了下去,梗着脖子骂道,“放你娘的屁!我看你才有毒!窝囊废!挣不来钱还在这装神弄鬼!有毒?毒死我最好!省得跟你这废物受穷气!”她骂得唾沫横飞,脸色因愤怒而涨红。

李大志急得满头大汗,语无伦次地想把昨夜自己偷吃后腹痛的事情告诉她,可桂兰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半个字,只觉得他在找借口推诿自己刚才的“疯癫”行为,骂得更凶了。

然而,桂兰的骂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刚骂了不到五分钟,她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她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她猛地捂住肚子,身体像虾米一样痛苦地弓了下去。

“呃……啊……”剧痛让她只能发出短促的、不成调的呻吟,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抽搐起来。她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腹部,指甲几乎要嵌进衣服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眼球可怕地向外凸着。

“桂兰!桂兰!”李大志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抱住她。妻子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痉挛,滚烫得像块烙铁,又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试图把她抱起来,可桂兰已经痛得完全失去了意识,牙关紧咬,嘴角溢出白沫,身体一阵阵不受控制的剧烈抽搐。

“来人啊!救命啊!”李大志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声音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回荡,充满了绝望。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准号码,好不容易拨通了120,语无伦次地报着地址。放下电话,他紧紧抱着妻子滚烫抽搐的身体,看着她痛苦扭曲的面容,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都是那块该死的饼!还有那个诡异的老太婆!恐惧和悔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医护人员迅速将昏迷抽搐的桂兰抬上担架。李大志失魂落魄地跟在旁边,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在担架即将被推进救护车后门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街角昏暗的路灯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正是那个送饼的枯瘦老妇人!她身上依旧是那身灰扑扑的旧衣,怀里抱着那个粗布包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直直地钉在他身上。

李大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逃也似的钻进了救护车。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照得人心里发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抢救室门上的红灯亮得刺眼。李大志像一截被抽去骨头的木头,瘫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双手插进油腻的头发里,用力揪着。时间一分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门终于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脸色凝重。

“医生!我老婆怎么样?”李大志弹簧般跳起来,冲过去抓住医生的胳膊。

医生疲惫地摘下口罩,眉头紧锁:“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看着李大志瞬间松弛下来的表情,医生的语气却更加沉重,“但是……情况非常奇怪,也很棘手。我们做了全面检查,查不出任何明确的毒物反应,也没有器质性病变。可她体内所有脏器功能都在急剧衰竭,各项指标都指向严重中毒。我们用了能用的所有解毒剂和支持治疗手段,效果……微乎其微。她的生命体征还在持续恶化。”

医生顿了顿,看着李大志瞬间又变得惨白的脸,压低声音:“她昏迷中一直在无意识地重复几个词……‘饼’、‘悔’、‘不该’……这到底怎么回事?病人发病前到底接触过什么?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这可能是唯一能找到病因的线索!”

“饼……是那块饼……”李大志浑身发抖,巨大的绝望和恐惧让他几乎站立不住,声音带着哭腔,“一个……一个奇怪的老太太给的……我老婆吃了……”

医生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难以置信,但职业素养让他迅速冷静下来:“老太太?什么样的?在哪里?那块饼呢?还有没有残留物?这非常关键!”

“饼……在家里……被吃光了……”李大志痛苦地摇头,“那老太太……她……她……”他猛然想起医院门口那个幽冷的身影,一股寒意再次袭来。他猛地抓住医生的胳膊,语无伦次,“她可能……可能还在外面!那个老太婆!她不是人!医生!救救我老婆!求求你!”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医生看着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男人,眼神复杂,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冷静点,我们会尽力。但你说的情况……太离奇了。你先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最新的化验报告。”医生转身匆匆离去,留下李大志一个人在空旷冰冷的走廊里,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彻底吞噬。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走廊里低低回响。

不知哭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布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面前。李大志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一双沾着泥点的、破旧的布鞋。他的视线顺着那灰扑扑的裤腿往上移,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那个枯瘦的老妇人,抱着她的粗布包袱,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面前!医院走廊明亮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那沟壑纵横的皱纹仿佛深不见底的峡谷,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毫无温度地俯视着他。

“你……你到底是谁!”李大志像见了鬼一样,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脊背重重撞在墙上,退无可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把我老婆怎么了!那饼……那饼里是什么毒?”

老妇人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地蹲下身,视线与瘫坐在地的李大志齐平。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他眼底深处。她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砂砾摩擦:“毒?那饼里……没有毒。”

“放屁!”李大志被她的平静激怒了,恐惧瞬间化为一股不顾一切的暴怒,他嘶吼起来,“没毒?我老婆现在躺在里面快死了!没毒?!你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你想干什么!”

老妇人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嘲讽。她慢慢抬起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指向李大志,又缓缓指向抢救室紧闭的大门,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李大志心上:“人心之毒,甚于鸩酒。吝啬刻薄,口出恶言,怨毒攻心,自招其祸。这饼……不过是面镜子,照出你们肚肠里藏着的腌臜罢了。你那娘子,是吃了自己的‘毒’,病入膏肓。”

李大志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老太婆的话像一把冰冷锋利的解剖刀,瞬间剖开了他试图逃避的真相。他想起桂兰平日里对邻里刻薄的抱怨,对生活无休止的怨怼,对捡来的东西那理所当然的贪婪,以及最后那赌气吞饼的狰狞……那些被他习以为常甚至麻木忽视的恶语、怨念、贪婪,此刻被老太婆赤裸裸地揭开,带着血淋淋的腥气。他张着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巨大的羞愧和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那……那她……还有救吗?”李大志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带着最后一丝绝望的乞求。

老妇人浑浊的眼珠盯着他看了许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称量他灵魂的重量。终于,她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如同从幽深的地底传来:“毒自心起,亦当由心解。要解此厄,唯有一法……”

她枯瘦的手再次伸进那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里。李大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地看着,不知道她又要掏出什么可怕的东西。然而,这次她掏出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粗糙的土黄色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清澈见底、微微晃动的清水。

“此水,名‘涤心泉’,”老妇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非是凡物。饮之,可暂缓其痛,吊住性命。然则……”

她将陶碗递到李大志面前,碗里的水映着惨白的灯光,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李大志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手指刚触到冰凉的碗沿,老妇人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转圜余地的决绝:

“然则,此水至清,容不得半分污秽。取水之人,需至诚至善,心无杂念,更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锁住李大志,一字一顿,“需有甘愿替其承受苦楚之真心!饮此水者活命,捧碗递水之人,则必承其毒,代受其苦!你可愿?”

李大志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冰凉的陶碗只有寸许。那“涤心泉”三个字,像冰锥扎进耳膜。老妇人后面的话更是晴天霹雳——桂兰活命,他就要替她承受那可怕的毒发之苦!昨夜那焚心蚀骨、痛不欲生的记忆瞬间清晰无比地涌上心头,每一个抽搐的细节都带着冰冷的恐惧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猛地缩回了手,仿佛那陶碗是烧红的烙铁。他抬起头,撞上老妇人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催促,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仿佛早已看穿他灵魂深处的怯懦和挣扎。这目光比任何逼迫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我……我……”李大志喉咙发干,嘴唇哆嗦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瑟缩。替桂兰承受那种痛苦?他不敢想。昨夜那短暂的折磨已让他魂飞魄散,桂兰此刻在里面承受的,恐怕是百倍千倍的痛苦!自己……能撑得住吗?会不会……直接就痛死了?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哗啦”一声被猛地推开,一个护士探出头,满脸焦急地大喊:“张桂兰家属!张桂兰家属在吗?病人情况急剧恶化!血压血氧都在掉!医生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快!”

护士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大志的心上。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桂兰痛苦抽搐的脸、平日操劳刻薄却也支撑着这个家的身影、还有刚才护士那句“做好心理准备”……无数画面和声音疯狂地交织、冲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那是失去的恐惧,远比肉体的痛苦更甚。他猛地看向那碗清澈的“涤心泉”,又看向老妇人那双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睛。

“我……我……”他牙齿格格打颤,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求生的本能在疯狂尖叫着让他逃离,可心底深处,那个被桂兰的刻薄掩盖了许久的、属于他李大志的微弱声音却在挣扎——她是我的妻啊!那个在寒冬里会把唯一的热水袋塞给我,那个刀子嘴豆腐心、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的女人!

“拿来!”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来的低吼,突然从李大志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恐惧和决绝而扭曲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却猛地伸出手,一把夺过了老妇人手中那只冰凉的陶碗!

粗糙的陶碗入手冰冷沉重,碗中清水微微荡漾,映出他此刻狼狈而狰狞的脸。那水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像一块凝固的寒冰。李大志没有丝毫犹豫,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都带着冰渣,刺得肺叶生疼。他双手死死捧住碗,如同捧着自己和桂兰的性命,跌跌撞撞地冲向抢救室那扇沉重的门。

“医生!水!给她喝!”他用肩膀撞开虚掩的门,嘶哑的吼声在充斥着仪器嗡鸣的抢救室里炸开。几个正在忙碌的医生护士愕然回头,看着这个状若疯狂、捧着一碗清水的男人。

“你干什么!出去!”一个医生厉声喝道。

“给她喝!快!能救她命!”李大志不管不顾,扑到病床边。病床上的桂兰,脸色已呈骇人的青灰色,嘴唇乌紫,连接在她身上的监护仪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屏幕上的线条疯狂地跳跃着,显示着生命正急速流逝。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碗沿凑近桂兰干裂乌紫的嘴唇。那水仿佛有生命,竟无需倾倒,便化作一道清亮柔滑的水线,无声无息地流入了桂兰口中。

奇迹就在眼前发生了。

当最后一丝清泉滑入桂兰喉间,那刺耳的警报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骤然平息!监护仪屏幕上疯狂跳动的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缓下来,血压、血氧的数值开始艰难而稳定地回升。桂兰脸上那骇人的青灰色迅速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如纸,但紧锁的眉头却缓缓松开,一直紧绷抽搐的身体也彻底放松下来,陷入了深沉而平稳的睡眠。整个抢救室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医生护士们全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然而,就在所有人震惊于桂兰身上发生的奇迹时,李大志手中的陶碗“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后的墙壁还要惨白。一股无法形容的、比昨夜猛烈千百倍的剧痛,如同地狱深处喷发的岩浆,轰然在他腹腔内炸开!那不是单一的痛,而是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在五脏六腑里疯狂地搅动、穿刺!他的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像一只被投入滚油的大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人声的惨嚎。冷汗瞬间如瀑布般涌出,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再也站立不住,重重地向前扑倒,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翻滚,双手死死地抠进自己的腹部,指甲划破了衣服和皮肉,留下道道血痕。

“呃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终于冲破了喉咙,在死寂的抢救室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快!按住他!”医生最先反应过来,惊骇地大喊。几个护士扑上去,试图按住翻滚挣扎的李大志,可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如同濒死的野兽在疯狂挣扎,几个人竟一时无法将他完全制住。

就在这混乱的漩涡中心,在李大志痛得视线模糊、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汗水和泪水,死死地望向抢救室的门口。

那个枯瘦的老妇人,依旧抱着她灰扑扑的包袱,静静地站在那里。走廊的灯光清晰地勾勒出她的轮廓。然而,就在李大志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一幕让他血液彻底冻结的景象——老妇人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深如刀刻的皱纹,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舒展开来!松弛干瘪的皮肤变得紧致平滑,佝偻的脊背也挺直了,浑浊无光的眼睛重新焕发出明亮的光彩,甚至连那身灰扑扑的旧衣,似乎都变得整洁挺括了许多。她整个人仿佛在逆着时光的河流行走,正从垂暮之年急速地回溯向盛年!

老妇人(或者说,此刻已完全不能称之为“老”的妇人)迎上李大志痛楚而惊骇的目光,嘴角竟缓缓向上勾起,形成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弧度。那笑容里,似乎有一丝怜悯,一丝了然,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满足?

她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对着痛得蜷缩在地、如同离水之鱼般剧烈喘息挣扎的李大志,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眼神,深邃如同古井,仿佛看透了他此刻承受的每一分剜心剧痛,也看透了他灵魂深处那点最终压倒了恐惧的微光。

然后,她抱着那个似乎永远不离身的粗布包袱,转过身,步履轻盈地、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医院走廊尽头那片更深的阴影里。背影挺拔,姿态从容,很快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呃啊——!”李大志的惨嚎再次拔高,身体因无法承受的剧痛而猛烈地弹起、落下。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楚海洋中沉浮,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护士们终于合力将他死死按住,针头刺入他的血管,冰凉的药液涌入,却如同泥牛入海,丝毫不能缓解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焚身之痛。汗水、泪水、还有指甲抠破腹部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在他身下洇开一片狼藉。

他大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抽搐。在彻底坠入痛苦的黑暗深渊之前,他涣散的瞳孔最后捕捉到的,是旁边病床上——桂兰那张依旧苍白、却已恢复了宁静的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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