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三月二十日,李来亨率领一万五千义军兵临衡州府城衡阳。
衡阳城内,桂王府。
朱常瀛瘫坐在镶金嵌玉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一封已被汗水浸湿的信笺,那是早上李来亨命人射入城中的劝降书,末尾是“克难营南路义军总指挥李”的落款。
朱常瀛虽然久居湘南,但是也听过这支流寇的名字,到现在已经破了两座亲王封地,怀庆郑王的坟头草都两丈高了,蕲州荆王运气好跑掉了,至于克贼杀的郡王将军一类的估计得有数百人了。
不过他并不知道这城外的贼寇只有三百是克营老兵,剩下的都是李来亨现拉起来的队伍,要是左良玉或者三边的一些悍将哪怕是中原一些稍微能打点的武将带着三千兵马一冲很可能就直接打垮这一万多人了,但是现在湘南没有强兵,李来亨就能随便横着走了。
“王爷……王爷?”
王府长史小心翼翼地唤了两声,才将朱常瀛从恍惚中拉回。
“城防……城防如何了?”
朱常瀛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仿佛贼寇已经在攻城了。
“回王爷,任府台已下令紧闭四门,卫所刘指挥使正督率兵丁民壮上城值守,只是城内有些人心惶惶,李兵宪败亡的消息传开后,城中富户已有数家悄悄收拾细软,似有潜逃之意,更有谣言说流寇破城后要尽屠宗室。”
“够了!”
朱常瀛将茶盏摔在地上像是在缓解一下自己的恐惧,地上碎掉的陶瓷四溅,他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才低沉的说道:“本王就藩衡州十年,自问未曾苛虐百姓,为何……为何会遭此大难?”
这话他说得心虚,十年里他虽未主动作恶但王府数千人的用度、数次扩建殿宇的花费、年节纳贡的摊派,哪一项不是取自民脂民膏,只是这些他从前不愿细想罢了。
“王爷”
长史硬着头皮道:“当务之急是守城。刘指挥使说,衡州城墙高池深,粮草尚可支应数月,只要军民同心咱们一定能顶住流寇进攻。”
“同心?”
“李嵩的一千标营都全军覆没了,靠城里这几百老弱卫所兵和临时抓来的民壮,能守几日,你当本王不知兵吗。”
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初春的寒风灌入带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鼓噪声,那是城外义军在示威,王府的飞檐斗拱、亭台楼阁,此刻完全救不了他。
“传本王令。”
朱常瀛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开王府库房,取银五万两……不,取十万两,犒赏守城将士,凡登城御敌者每人先发十两安家银,斩贼一级赏百两!”
“王爷,咱桂藩库银虽丰,也经不起如此花销啊。”
“若城破了,这些银子还留得住吗?”
朱常瀛咬牙说道:“快去,再派人去告知知府任大训和刘指挥使,就说本王誓与衡阳共存亡。”
“是……是。”长史匆匆退下。
朱常瀛独自站在空荡的大殿中环视着金碧辉煌的王府,他想起十年前就藩时的风光,想起在京城时,侄儿天启皇帝驾崩时的惶恐,想起侄儿崇祯即位时自己递上的贺表……一切恍如隔世。
“流寇……李来亨……”
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书案前,翻出一份一年多以前塘报,当时湖广巡抚还是卢象升,他是尽责尽职的官员,塘报上面写着流寇刘处直部窜扰豫楚,其别部疑有南窜之势。
当时他只当是千里之外的寻常军情,随手便扔在了一边。
城外,义军大营,李来亨的中军大帐,李来亨正与军官们围着地图议事。
“总指挥,弟兄们士气正旺干脆直接架云梯强攻,就城里那点守军一鼓可下。”
李来亨摇头说道:“衡阳的护城河引的是湘江、耒水的水源又宽又深,强攻渡河必遭矢石伤亡太大。”
“而且我们人虽多,真正的能打硬仗的只有不到千人,新附的弟兄们打顺风仗可以若是攻城受挫死伤一多,士气容易崩溃。”
郭子奴接着说道:“总指挥听说城里还有红夷大炮?”
一旁的夜不收队小队长回复道:“查过了城头确有炮位,但只有四门万历年间大将军炮,炮身锈蚀严重炮手估计也不敢装太多药开火,真正的红夷大炮衡州一门都没有。”
李来亨思考片刻忽然问道:“我们军中,可有懂得操炮的弟兄?”
马腾云答道:“有十几个,但只摆弄过佛朗机和虎蹲炮,红夷大炮没碰过。”
“够了。”李来亨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传令,从今日起在城北、城东两处,距城墙一里半的位置开挖夯土炮台,要挖得显眼让城头看得清清楚楚!”
曾介奴不解:“总指挥,咱们没炮啊挖炮台做甚?”
“虚张声势。”
李来亨解释道:“衡州守军现在最怕什么?最怕我们有攻坚重器,我们偏要做出有炮的样子,而且是要部署红夷大炮的架势!”
他继续部署:“刘新宇你带三千人,负责挖掘围城壕沟不用真的完全合围,但阵仗要大多树旗帜夜间多点火把,让城里觉得我们人多势众。”
“马腾云,你带上咱们所有的骑兵每日轮班,以整齐队列沿城墙外跑马,记住衣甲要鲜明队形要严整,要让城上觉得包围他们的是一支能征惯战的精兵。”
“郭子奴你带人去周边山林,大张旗鼓地砍伐巨木就堆在城外显眼处,做出要造云梯、撞门车的样子。”
“正常来说咱们现在打不下这种坚固的府城尤其这里还是亲王封地,所以攻心为上,争取用最小的代价拿下这里。”
李来亨最后说道:“再让文书多写劝降信绑在箭上射入城中,内容要变一变不只劝官员投降也要告诉城中百姓,义军只诛贪官恶绅不伤平民,开城之后以后义军能在此建政就免一年赋税就算不能也会开仓放粮,若顽抗,破城之日助纣为虐者严惩不贷!”
次日,衡州城头。
衡阳卫指挥使刘镇雄扶着垛口,脸色不好地望着城外,他是世袭武职今年五十有三肚子早已发福,甲胄束在身上勒得难受。
“指挥使您看……”一名千户指着北门外远处。
只见数百义军正在热火朝天地挖土夯基,已经整出三个巨大的、方方正正的土台雏形,更远处山林间传来此起彼伏的伐木声一棵棵大树轰然倒下。
“他们在筑炮位,看那土台规制是要架红夷大炮。”
“红夷大炮?”
千户声音发颤,“流寇……流寇怎么会有那等利器,朝廷当年购炮一门就要上万两啊。”
“你懂什么!”
刘镇雄呵斥道但自己心里也直打鼓,“李来亨是刘处直的部下,刘处直纵横中原,破城无数,谁知道他们手里有没有缴获的官军重炮?”
正说着东面传来马蹄声,一队约三十人的义军骑兵,正沿着护城河外侧奔驰,这些骑兵个个着甲马匹健壮队形保持得异常整齐,时而变阵、时而疾驰,明显是训练有素的骑兵。
城头守军看得鸦雀无声,不少人心里都在打鼓,不是说流寇都是乌合之众吗?这哪像乌合之众?
“放箭,放箭射他们!”刘镇雄下令。
稀稀拉拉几十支箭射出去,大多数落在护城河里,少数飞过河的也被骑兵轻松躲开,反而引来那队骑兵一阵哄笑有人甚至摘弓回射,箭矢哆的一声钉在城楼柱子上,箭羽乱颤。
“指挥使,贼寇猖狂,让标下带兵出城冲杀一阵,灭他们威风!”一名年轻气盛的百户请战,他刚刚继承了父亲的世职不想一辈子在卫所里面,想补个营兵的差遣,他觉得这次守城战就是自己的机会。
“胡闹!”
“李兵宪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贼寇正巴不得我们出城野战,紧闭城门谁也不许擅出!”
这时,一名衙役气喘吁吁跑上城楼:“刘指挥使,府台大人请诸位去府衙议事,桂王爷也到了!”
---
府衙议事堂。
衡州知府任大训坐在上首,桂王朱常瀛坐在主宾位,下首是刘镇雄等武官以及几位本城有头脸的乡绅。
“王爷,任府台。”
刘镇雄硬着头皮汇报城防情况,重点说了城外筑炮台、伐巨木、骑兵耀武之事。
一名乡绅颤声道:“若贼寇真有红夷大炮,这衡阳府城还能守得住吗。”
另一人接口道:“听说红夷大炮一发就能轰塌一座敌楼。”
“够了!”
任大训拍案,“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衡州城墙高四丈五尺,基厚四丈,岂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民心。”
他看向朱常瀛:“王爷,王府犒军的十万两银子已发下,守城的军士们感念王爷恩德士气有所提振,下官已再次派出死士,绕道南面山林,前往沅州向陈抚院求救,只要我们能坚守一个月的,援军必至!”
朱常瀛点点头勉强道:“有劳任府台,本王不通军事全赖诸位了,王府库中还有粮米两万石,可充军粮。”
话音未落,堂外忽然传来喧哗声。一名百户跌跌撞撞冲进来:“府台、王爷不好了,城外……城外射进来许多箭书,守军拾到一些,现在百姓都在传阅!”
任大训接过箭书,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大变。
信中言辞直白,先是历数朝廷腐败、官吏贪暴然后说义军吊民伐罪,只要开城投降平民一概不究,最后警告,若顽抗破城后助纣为虐者,尽诛之。
“妖言惑众!妖言惑众!”
任大训气得浑身发抖,将信撕得粉碎,“传令,全城收缴箭书,私藏传阅者以通贼论处。”
但命令下得容易执行却难,很快市井间开始流传各种说法。
“听说了吗?流寇头子李来亨是北斗星君下凡,专来收拾贪官污吏的。”
“隔壁王婆的儿子在城外亲戚家,捎信回来说,义军对穷苦人可好了还开仓放粮呢。”
“桂王府里金银堆成山都是咱们的血汗钱,凭什么他们享福,咱们送死。”
“守城,兵备道都死了,咱们这些人够人家打吗?”
---
又三日过去。
城外的炮台已经筑成,三个高大的土台矗立在城外,虽然上面空荡荡的但那种威慑力却与日俱增,伐倒的巨木堆积如山,看起来随时能变成攻城器械。
义军的壕沟越挖越近,最近处距护城河只有百步,夜间火把连绵一眼望过去好像有十万大军。
李来亨骑着马在阵前巡视,刘新宇跟在身旁有些焦急的说道:“总指挥咱们这戏还要唱多久,弟兄们天天挖土砍树都有些疲了。”
“快了。”
李来亨望着城头影影绰绰的守军,“衡阳就像一只绷紧的弓弦,弦绷得太紧要么断,要么松,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加力直到它自己崩溃。”
他忽然问:“派去沅州和武昌方向的夜不收有回报吗?”
“有。”
一旁的夜不收队长回复道:“沅州的偏沅巡抚确实在调兵但动作很慢,至于湖广巡抚王梦尹他兵力本就不足,八大王最近在安庆府那边动作很大他和曹操攻破了麻城,随后围困桐城只不过城内有个小知县挺厉害的他们没能打下来就撤了,然后八大王合曹操、张一川等十家掌盘聚众数十万攻破随州,杀知州王焘。
革左五营在桐城和八大王他们分别后,转进了潜山县天堂寨打算在那边耕田放牧坐下来当个坐寇,应天巡抚张国维遣标营陈于王和蒋若来率军进山搜剿,但是山太大根本没有什么成果。
官军在湖广要用兵的地方太多了,能派来衡州的不会太多,到现在他们都还没有南下的迹象,等他们来怎么也要半年后了吧。
“嗯嗯,半年时间足够我们做很多事了。”
“传令,从明日起每夜子时、丑时,派少量兵马佯攻,不要真打就在护城河边擂鼓呐喊射几轮箭,我要让城里守军日夜不得安宁,耗尽他们的精神和箭矢。”
“再让那些会操炮的老兵,找几截掏空的粗木漆成黑色,半夜悄悄运上炮台,用油布盖好,天一亮就揭开让城头看看炮身。”
刘新宇笑了笑:“总指挥,你这招太损了,城里那些人怕是要吓破胆。”
李来亨望着暮色中巍峨的衡州城墙说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如果能让这座城从里面自己打开就好了。”
夜色渐深衡州城头火把摇曳,守军紧张地盯着城外黑暗中晃动的影子,不知道哪一刻那致命的红夷大炮就会轰鸣,大量的云梯就会推过来架上城头。
而在桂王府深处,朱常瀛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了城门已经被攻破,城外涌进来十几万流寇将他抓住后处决了,还把他积累的财产都分给了百姓。
他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沉沉的夜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战争带来的恐惧,他不想再坐困孤城了,这样等下去流寇打进来后自己会死的,他当即叫来长史让他指挥王府太监们收拾细软,他要逃跑了计划先去北京待日后官军收复了衡阳再回来。
桂王系逃跑都有那么些天赋,对时局也有一定的感知,他儿子朱由榔现在还小,日后登基后也展现了惊人的跑路天赋,他从肇庆逃至广西梧州,直线距离350里,实际一路上为了躲避追兵他跑了上千里,仅用11天完成转移。
?永历元年因清军逼近,他从梧州到桂林到全州再到柳州,因为李成栋反清复明后短暂回肇庆后因清军进攻再次逃亡,他在位那些年跑路的省包括广东、广西、湖南、贵州、云南,常常是一天就能跑上百里,被逼急了能跑二百里。
王府的金银细软太多,长史收拾了两天后朱常瀛带着自己的儿子朱由榔和嫔妃从王府的密道出城准备往宝庆府方向逃跑。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流贼也可以燎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