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没有月亮的深夜,桂王府侧门悄然打开,一百多辆马车坐着桂藩上百人,还装着大量的金银财宝,在数十骑护卫的护送下准备离开王府,朱常瀛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商的绸缎袍子,坐在最不起眼的一辆青篷车里,手里紧紧攥着一串佛珠。
“王爷,从南门走守门的千户是自己人,已经打点好了,他不会给知府通报的。”
“快……快走。”
朱常瀛的脑子里乱成一团,离京就藩时侄子的嘱托、十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城外那些如狼似虎的流寇、李来亨射进城的那封劝降信,使他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逃跑,逃得越远越好。
车队在寂静的街道上疾行,然而刚转过两条街,前方忽然火光大亮!
“什么人,宵禁不准出门停下查验!”一队巡城的兵丁拦住了去路。
侍卫队长有些紧张,这事不能让知府知道不然就走不了了,只能忽悠道:“奉王府令有紧急公务出城,这是令牌。”
那带队的一个百户接过令牌,就着火把看了看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他抬眼看了看车队规模,又望了望王府方向,忽然高声道:“王爷要出城可有任府台的手令?如今是非常时期府台有令,任何人等不得擅出!”
“放肆!”
“王府行事,还需向知府报备?”
双方僵持之际,更多的火把从四面汇聚过来,原来这些日子城中人心惶惶,守军巡哨格外频繁,这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早就引起了注意。
车里的朱常瀛听得外面争执,他忽然想起自己这趟出逃,确实没有告知知府任大训他怕走漏风声,更怕任大训阻拦。
“罢了……罢了……”他喃喃着,知道今夜是走不成了。
城头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城外游弋的义军哨骑,当朱常瀛的车队悻悻掉头返回王府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而就在此时南门方向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流寇袭城!流寇袭城!”
其实是义军例行的骚扰,但时机凑巧守军慌乱中竟误以为是大举攻城,城门守将一边下令死守,一边派人飞报知府。
而朱常瀛看到守军都支援南门去了,赶快命令护卫护送他们从东门出城。
王府车队出了东门后因为目标太大很快就被发现了,马腾云带着骑兵和一千多义军围住了桂王车队。
“保护王爷!”侍卫统领拔刀大吼。
但王府护卫虽装备精良却久疏战阵,加上人数劣势根本打不过义军,不到一刻钟护卫死伤过半,余下的或逃或降。
当马腾云用刀尖挑开车帘时,看到的是一张惨白如纸、浑身颤抖的胖脸。
“你……你们不能杀我,我是大明桂王,当今天子的亲叔父。”
朱常瀛色厉内荏地尖叫,但话到最后已带哭腔。
马腾云咧嘴一笑:“哟,还真是条大鱼。捆了带给总指挥!”
次日清晨,义军大营。
李来亨看着被反绑双手、跪在帐中的朱常瀛,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他没想到大明亲王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抓住了。
“松绑,看座。”李来亨吩咐道。
朱常瀛被解开绳索,战战兢兢地坐在一张马扎上,偷偷打量这位传说中的流寇头子。
出乎他意料,李来亨很年轻感觉二十岁都没有,面容清俊眼神中没有戾气,穿着一身蓝色的箭衣倒像个儒将,自己的郡主好像也十六了,要是嫁给这位少年将军倒是良配。
“王……王爷受惊了。”
李来亨开口道:“我军将士粗鲁,还望恕罪。”
朱常瀛愣了愣,没想到对方如此客气,看来自己这次稳了。
“王爷不必惊慌。”
李来亨摆摆手,“我义军向来恩怨分明,之前我了解过王爷就藩十年,虽无大功亦无大恶,我义父乃刘处直,你应该知道他的手段,落到他手里的朱家宗室基本上都活不下来,不过我这次不打算杀你,只需要你做一件小事。”
“明日请王爷到衡阳城下,劝城内官绅开城投降,只要他们开门迎降我保证:一不杀降,二不屠城,三不劫掠平民,官员士绅只要无血债民愤,皆可保全性命家产。”
“事成之后,我不仅不杀王爷待我军攻下衡阳后还送你回北京,当然王府田产需分与佃户,库藏需充作军资,你带些盘缠走就行。
朱常瀛脑中飞快盘算,回北京后如果可爱的大侄子得知自己投降了多半会囚禁自己,但比起立刻死在这里,比起破城后阖府上下可能遭遇的屠杀,这已经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了。
他几乎没有犹豫,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小王……小王愿为将军效劳,只求将军信守承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来亨将朱常瀛扶了起来对他说道:“王爷今日且在营中好生歇息,我已命人为王爷准备单独营帐,一应饮食起居按最好的来,虽然没有王府的气派,不过四菜一汤还是有的。
朱常瀛千恩万谢地被带了下去。
帐中只剩下李来亨和几名军官。
刘新宇忍不住道:“总指挥,真放他回北京?这可是崇祯皇帝的亲叔叔咱们就算不杀可以用来当人质,我怕日后他回来会影响咱们在这里经营。”
“日后?”
李来亨笑了笑,“等我们拿下衡州府坐稳湘南,他一个失了势的藩王能翻起什么浪,留着他可以彰显我军仁义还能分化城内官绅。
马腾云点头:“总指挥高见,不过他真能劝开衡州城门?”
李来亨望向远处的城墙说道:“试试便知,就算不成也不过是多等几日,城里的那些人我猜快撑不住了。”
衡州城内,府衙。
知府任大训已经三天没合眼了,此刻他坐在堂上两眼布满血丝,官帽歪斜,哪里还有半分四品知府的威仪?
堂下吵作一团。
“任府台,桂王都逃了,这是他的封地他都不在意咱们还守什么守?”
说话的是城中最大的米商王员外,他挥舞着一封书信,“流寇说了开城投降只清算有血债的,咱们这些做生意的不就是图个安稳吗。”
“放屁!”
另一边的赵老爷拍案而起,他是致仕的刑部主事,儿子在城中当县丞。
“流寇的话能信?他们那是诱降,等开了城门,你我都是砧板上的肉!”
“赵老,您这话就不对了。”
又有人插嘴,是城西的李乡绅,他家在城外的田庄前日刚被义军拜访过,“
我城外庄子上的人捎信来说,流寇军纪严得很没有乱杀人,只是取了我们庄子的粮食,只要还活着这些损失很快就能赚回来。
“那是因为他们要收买人心。”赵老爷怒道,“等城破了,你看他们抢不抢 。”
“被抢也比死了强!”
“李兵宪一千多标营都完了,咱们城里这些老弱残兵够人家打几个时辰,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不想陪你赵家一起死。”
“你……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您赵家这些年放印子钱逼死过多少人,您当然怕流寇进城算账,我们可没那些血债。”
“血口喷人!”
堂上顿时又吵成一锅粥,主降派和主战派各执一词,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
任大训双手抱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够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惊堂木,“都……都给我住口!”
堂下暂时安静,所有人都看向他。
任大训喘着气,目光看向一张张或惶恐、或激愤、或算计的脸。
他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学问在湖广都有名气,可如今他面对的是一群拿着刀枪的贼寇、是一城惶惶的人心、是一群吵得他头疼的士绅。
他能怎么办,刘镇雄那个卫所指挥使,除了会说死守待援屁主意没有,至于援军,沅州的援军在哪,影子都没见到。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连滚爬爬冲进来:“府台大人不好了,城……城下发生大事了。”
“什么大事,流寇攻城了?”
“不……不是……是桂王,桂王在城下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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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州南门城楼。
任大训、刘镇雄以及一众士绅跌跌撞撞冲上城头,只见护城河对岸黑压压的义军阵列之前立着一顶青罗伞盖,伞下站着一人身着亲王常服,是桂王朱常瀛。
“王爷……真是王爷……”任大训腿一软差点跪下。
城下,朱常瀛深吸一口气,接过亲兵递来的铁皮喇叭,这是李来亨特意准备的,朱常瀛这辈子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喊过话,但现在他必须喊。
“衡阳城的官员、将士、父老乡亲……听本王一言!”
声音通过喇叭放大,清晰地传到城头。
“本王……本王昨日欲出城求援被义军所获,然义军李将军仁义非但不杀本王,还以礼相待。”
城头一片哗然。
朱常瀛继续喊,这些话是李来亨教他的,但他此刻说来,倒有七八分真情实感:
“李将军有言,义军起兵只为诛贪暴、救黎民,只要开城迎降保证不杀一人不掠一物,官员士绅只要无大恶皆可保全。”
“本王以大明亲王之尊担保,李将军言出必践,诸位莫要再顽抗了,李兵宪两千大军尚且灰飞烟灭,衡阳城内兵微将寡,如何能守,何必让全城百姓玉石俱焚。”
任大训呆呆地望着城下,他看到桂王虽然面色憔悴但衣冠整齐,身边还有流寇持伞护卫,确实不像是受虐的模样。
“府台大人,您看这?”
任大训缓缓转头,看向身边众人。
王员外等主降派目露期待,赵老爷等主战派脸色铁青但已不敢再高声,更多的士绅则眼神闪烁,显然已动摇了。
“开……开城吧。”
“府台大人三思啊!”赵老爷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三思?”
任大训忽然爆发了“桂王都降了,你让我怎么三思,你让我拿全城十万人的性命,去赌流寇的品格吗,你赵家想死我还想活呢。
“开城门迎义军入城,所有守军放下兵器,不得抵抗。”
命令一下,城头守军竟有不少人暗暗松了口气。
一个时辰后,衡州南门洞开。
李来亨骑在马上率先入城,身后是义军主力。
街道两旁百姓门窗紧闭,但不少窗缝后都躲着窥探的眼睛,他们看到这支流寇军队军容虽然差了点很多人还穿着百姓的衣服队列也不整齐,但是没有喧哗抢掠心下稍安。
府衙前,任大训率领衡州府主要官员及数十名士绅跪迎道旁,任大训双手托着知府大印高举过顶。
李来亨下马走到他面前接过官印说道:“知府任大训开城迎降,保全一城生灵,有功,且起身吧。”
任大训连声道:“谢将军不杀之恩。”
李来亨目光扫过后面跪着的士绅,在面色惨白的赵老爷身上略微停顿,随即移开:
“诸位也都请起,李某有言在先,凡无血债民愤者一律不究,但若有作恶多端、民愤极大者,三日后本将军在府衙升堂,受理百姓诉状,是功是过、是生是死,自有公论。”
这话一出士绅中不少人脸色大变,但更多人则是松了口气,至少还有辩白的机会,不是不分青红一律屠戮。
李来亨不再多言率众进入府衙,他一面下令接管所有城门、武库、粮仓,一面张贴安民告示,重申军纪。
当夜衡州城出乎意料地平静,除了少数趁乱抢劫的地痞被义军当街格杀外,并无大规模骚乱。
桂王朱常瀛被安置在原本的王府别院,虽不及正殿奢华但也算清净体面,他坐在灯下回想这一天梦幻的经历,忽然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至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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