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第三日,李来亨亲自带人查验武库,这关系到义军是否能够割据城池如果缴获不到足够的铠甲以义军现在不到一成的披甲率是无法依托城池应对官军进剿,野战打不赢光守城根本守不住城池。
当武库沉重的铁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推开时,一股混杂着铁锈、霉尘和腐朽气味的阴风扑面而来。
刘新宇亲手打开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箱盖应声碎裂,露出里面横七竖八堆放的腰刀。
他随手抓起一把抽出鞘,只见刀刃上褐红色的锈迹密布,刀身与刀柄连接的位置早已松动。
“这他娘的是刀?”
刘新宇用力往旁边木柱上一劈,咔嚓一声,刀身竟从中间断裂半截刀刃当啷落地。
马腾云那边的情况更糟,他掀开覆盖火炮的油布露出下面黑黝黝的炮身,凑近细看这门居然是洪武年间铸造的碗口炮,炮身布满裂痕炮膛内壁的锈蚀厚得能刮下一层。
“总指挥,这炮别说打放,装药就得炸膛。”
李来亨默不作声,走到堆放盔甲的库区,一件件棉甲、布面甲被搬出来,乍看倒也齐整,但用手一捏一扯,问题就暴露了,棉甲里的填充物又硬又薄,明显是劣质旧棉甚至掺杂了草絮,布面甲更荒唐不少甲片竟是用薄铁皮刷漆冒充的,轻轻一掰就变形。
“查册!”
随军的文书赶忙翻出从府衙缴获的武库清册,念道:“衡阳县武库,计有棉甲一千二百副、布面甲八百副、腰刀两千柄、长枪一千五百杆、弓八百张、箭五万支、火药三千斤、洪武碗口炮六门、大将军炮两门……”
“实际呢?”李来亨打断他。
提前过来负责清点的文书说道:“棉甲、布面甲共计约两千副,但能用的不足三百;腰刀锈蚀断裂近半,完好的不足八百;长枪枪杆虫蛀腐朽者六成;弓弦全烂,箭簇脱落大半;火药受潮板结,已不可用;那八门炮全是废铁。”
郭子奴气得一脚踢翻旁边的弹药箱,箱中滚出的铅弹竟是一颗颗涂了黑漆的石子。
“这帮狗官!喝兵血喝到骨头里了!”
李来亨俯身拾起一颗石子,在手中掂了掂摇了摇头,就这些武装是不可能快速弄出一支精锐部队,还是得慢慢积累,看来自己是无法占据这座府城了。
“好,真好。”
“朝廷每年拨下的军械银,就换来了这些东西,难怪李嵩的队伍也一触即溃,不是兵不能战,是官不让兵能战。”
“我们原想据城而守割据湘南,但现在看来这衡州城咱们是无法占据了,没有足够的甲胄兵器、没有可靠的火器,我们这一万五千人披甲率不过一成根本无法同精锐官军打野战,所以占据的城池还是放弃掉大部分,咱们暂时只保留临武、蓝山两县。
刘新宇说道:“真可惜了,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城就这样放弃了。”
“要,也不要。”
“城我们要占但不是死守城池,我们的根基还是在矿山、在农村,在那些活不下去的穷苦人中间。”
“我们目前来说需要做三件事,第一,释放全城所有大家族的奴仆,集中焚烧奴契,愿从军者体检之后收编、愿务农者分地、愿做工者安排窑厂矿场。”
“第二立即着手在衡州府各县乡村、推广我们在赣西的农兵制度。”
“第三清丈田亩,推行四成租、一成安民粮新政,先从衡阳城郊开始。”
“那城里的官绅……”郭子奴问道。
“该审的审,该杀的杀,三日后府衙公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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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衡阳府衙公审。
衙门前广场人山人海,来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高台上李来亨端坐主位,左右是刘新宇、马腾云等将领,以及一些被找来作证的人。
第一个被押上来的是原衡阳卫指挥使刘镇雄,这位三品武官此刻披头散发,早没了往日的威风。
“刘镇雄,”李来亨翻着手上的册子,
“武库清册载有棉甲一千二百副,布面甲八百副,实际能用者不足三百,每年拨下来两万两白银给你们造新军械或者维护旧的军械,过去五年共计十万两钱去哪了?”
“下官……下官不知啊,都是……都是下面的人经手……”
“不知?”
李来亨一挥手,“带人证!”
几名衡阳卫的军户被带上台,他们跪地哭诉,每年交给军官们的租子有七成半,冬季寒冷连棉衣都买不起,他们的棉衣都是传了两代的旧棉衣。
又有人抬上一箱账本,是从刘镇雄府中搜出的私账,上面白纸黑字记着:某年某月,卖旧甲一百副,得银三千二百两;某年某月,以碎石充铅弹,克扣火药银三百两……
“你还有何话说?”李来亨问。
刘镇雄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拖下去验明正身,午时三刻,南门外斩首示众,家产抄没三成充公七成分与受害军户及城内贫民。”
台下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公审持续了一整天,衡州府大小官吏、军中将领、为富不仁的士绅,一个个被押上来,罪证确凿的当场宣判;罪行轻微的罚银赎罪;查无实据的当庭释放。
到最后,约有一半官吏得以保全性命,多是些清水衙门的小吏,或是虽无功也无大恶的庸官。
公审结束前,李来亨起身走到台前说道:“父老乡亲们,今日所审之人、所判之罪皆在光天化日之下,有凭有据!我义军行事只诛贪暴不伤良善,自即日起衡州府内凡有冤屈皆可至府衙申诉,李某定当秉公而断!”
不少老人跪地磕头,高呼青天。
数日后,城东的衡阳王家
此家族是衡阳着名的书香门第王氏家族,家主王朝聘年过六旬,一身青色儒衫须发花白坐在厅中主位面色沉静,其子王夫之侍立一旁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眉目清秀书卷气十足。
李来亨只带了马腾云和两名亲兵,便服来访。
“王老先生,冒昧打扰。”李来亨拱手为礼。
王朝聘起身还礼:“将军亲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坐。”
分宾主落座后李来亨开门见山道:“此番拜访,一为请教地方民情,二为商议新政推行。我军在衡州,欲降佃户的租子并且释奴仆,烧奴契,不知老先生有何见教?”
王朝聘思考片刻后缓缓说道:“将军老朽一介书生本不该妄议军政,然既蒙垂询,敢不尽言?释奴仆、减田租,固是仁政,但是官绅之家蓄奴、佃户交租,千百年来皆然,骤然变革恐生乱象。”
侍立一旁的王夫之忽然开口:“父亲所言,儿以为未尽然。”
厅中众人都看向这少年。
王夫之不卑不亢,向李来亨一揖,继续道:“将军,《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奴仆亦民、佃户亦民。若蓄奴、高租乃千百年皆然,那秦之暴政、汉之酷吏,亦皆千百年皆然,难道便对吗?”
“吾观史书历代变乱,多起于民不聊生,今将军释奴减租正是固本培元之举,虽一时或有阻力,然长远观之民安则国固,即便这国非大明之国,亦是将军欲立之基业。”
这番话条理清晰引经据典,让李来亨刮目相看,他此前听说过王家这位少年神童据说十四岁就考上了秀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王朝聘脸色微变训斥道:“而农(王夫之字),不得无礼!”
李来亨却说道:“令郎高见,不过李某也知变法不易,王家诗书传家,田产奴仆想必不少,新政之下难免受损,今日来访便是想听听王家的条件。”
听完这话王朝聘反而松了口气,他捻须说道:“将军明鉴,我王家虽有些田产但自问待佃户不薄租子从未超过五成,家中奴仆二十三人多是世仆,衣食温饱从无虐待。”
“新政若行王家愿率先响应,将田租降至四成,奴仆愿去者发还身契,愿留者改签长工契约付予工钱,只求将军一件事。”
“请讲。”
“莫要株连,城中有些人家确有为富不仁者,该杀该罚理所应当,但亦有不少如我王家这般虽非圣贤,却也未作大恶,还望将军网开一面,给条活路。”
李来亨点头:“老先生放心,义军行事有罪则罚无罪不究,王家若能带头响应新政便是表率,李某自当礼遇。”
离开王府时王夫之送到门口,少年忽然低声道:“将军,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将军释奴减租固得民心,然欲成大事,仅得民心不够,还需得士心,至少需得部分士人之心,家父今日所言其实代表了许多士绅之心,他们怕的不是改革而是不分青红一律打杀。”
“此外咱们湘南蓄奴者不多,将军大可不必对一些家族处理过甚,要是日后去了南直隶看到那些蓄奴上万的大家族怕不是要凌迟处死了,所以这事情也有个度将军自己把握住,我听二叔所说南直隶的奴仆有上百万之多,几乎所有士绅之家都有涉及。”
李来亨看了这少年一眼:“受教了。”
马车驶离王府马腾云忍不住道:“总指挥,那小子倒是敢说。”
“他说得对。”
李来亨望着车窗外渐暗的天色,“我们得弄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是可以争取的中间派,不能一股脑全杀光了,但这个我还得再思考一下。
崇祯十年三月末至六月,衡州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城郊,三千多奴仆在义军士卒的见证下,亲手将奴契投入熊熊烈火,有人跪地痛哭,有人仰天大笑,更有人当场报名参加义军。
乡村,农兵组织也慢慢铺开,每个大村选农兵队长,每十村设农兵哨总,他们不仅维持治安还监督田租新政的执行,那些试图暗中抵抗的土豪劣绅,往往还没等义军动手就被本村的农兵举报、控制。
城里,王夫之的话起了作用,李来亨没有一味强硬,对于如王家这般配合的士绅,他给予一定优待不没收他们的田产并且建立合作,他们让一些科举多次失败的子弟前来李来亨这边,虽然是些秀才都考不上的但好歹识字,对现在的义军用处也很大。
当然,也有顽固抵抗的,城南赵家那位曾在府衙力主死战的赵老爷,暗中串联几家士绅试图组织乡勇反扑,结果计划尚未实施就被自家一个被释放的奴仆告发,赵家被抄主犯斩首,从犯罚没家产。
渐渐地,一种新的秩序在衡州建立起来,不完美甚至有诸多瑕疵,但至少租子降了、奴契烧了、贪官杀了,穷人有了活路。
崇祯十年六月,衡阳县
李来亨指着地图说道:“这两月我们在衡州农村搞得农兵组织已经铺好了一半村庄,但城池我们终究守不住。”
“晚走不如早走,我决定放弃衡州府城,以及衡山、耒阳两座县城及之前打下的州县,只暂时保留临武、蓝山两县,待官军来后看情况而定。”
“那些被释放的奴仆,愿意走的跟我们去矿区或者工坊,不愿意走的就留下,我们把能做的都做了,这不是败退,是战略转移,城池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心在我们这边,丢掉的城池日后都能拿回来。”
命令下达后,义军有条不紊地开始撤离。
衡阳城再次骚动,有人骂义军胆小如鼠,有人庆幸王师将至,那些烧掉奴契的穷人默默收拾行囊,扶老携幼跟着义军的队伍,走向山野农村。
王家大宅,王朝聘与王夫之站在阁楼上,望着城中景象。
“父亲,您说李来亨能成事吗?或者说他代表的那个流寇队伍,他义父在北方也统兵数万据说还是流寇盟主。”王夫之问。
王朝聘长叹:“成王败寇谁说得准,但他这数月来所作所为确与寻常流寇不同,释奴、减租、公审、农兵,桩桩件件,皆是扎根之举,即便此番退去种子已撒下来年春风吹又生啊。”
他看向儿子:“夫之为父老了就在这衡阳守着祖宅,你还年轻若有心或可出去看看,这天下怕是没几年就要大变了。”
半月后,湖广的一个参将尹先民收复衡阳,进来后发现府库空空如也,不少大户来请求他继续南下剿灭贼寇,不过他接到的命令是收复所有城池并没有主动进山搜剿。
蓝山、临武两县在后面也陆续被李来亨放弃,轰轰烈烈的矿工起义也算圆满了,日后这城外再也不属于官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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