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布船的汽笛声消散在江风里时,老弄堂的烟囟正往外冒黑灰。
王阿婆蹲在灶前,火钳夹着半条蓝花襁褓,布料烧到长命百岁的金线时响,火星子溅在她手背,烫出一串红泡。
阿婆,我要我的小被被。三岁的囡囡扒着门框哭,脸上还沾着早上吃的糖霜。
王阿婆抹了把泪,把最后半片襁褓塞进灶膛:巡捕房说藏来历不明的布要坐牢,等囡囡长大,阿婆再给你绣新的......
火苗舔着梁上的蛛网,忽然地矮了半截。
囡囡的哭声卡住了——她光着脚踩在青石板上,摇摇晃晃往弄堂口走,眼睛睁得溜圆,却像看不见人。
王阿婆去拉,手刚碰着她胳膊,就听见奶声奶气的哼唱从孩子喉咙里冒出来:月光光,照织房,阿娘梭子响......
那是苏州织娘哄睡的《归络调》。
王阿婆的手一抖,灶膛里未烧尽的襁褓残片地落下来,在青砖上烧出个焦黑的字。
顾承砚是在染坊看早报时知道这事的。
报纸头版用醒目的黑框圈着禁令:凡私藏无商印、无税章、无年份标识之织物,一律充公,户主拘押。
民俗净化队即日起巡查。他捏着报纸的指节发白,目光扫过第三版夹缝里的小字——昨夜闸北三户人家孩童集体夜游,口诵怪曲。
少东家,库房的钥匙。苏若雪捧着铜钥匙串上来,发间的银簪晃了晃,保育社的老织机、染缸,还有阿婆们的花样本......
全送出去。顾承砚把报纸折成方方正正的块,织机给戏班搭台,染缸改作茶摊的储水瓮,花样本......他顿了顿,撕成半页,夹在《申报》里随报派送。
苏若雪的手指在钥匙串上轻轻叩了两下,像在敲织机的梭板:他们要抓的是,我们偏不留实体。
三年前松井烧提花锦,烧的是布;现在他们查私藏,查的是记忆。顾承砚从袖中摸出那把铜尺,尺面被摩挲得发亮,可记忆要是能被烧尽、被查尽......他把铜尺按在报纸上,压出道笔直的折痕,三年前我在染坊看织工补布,才明白最牢的布不是经线密,是每根线都活在织娘心里。
当天下午,《申报》头版登出顾氏绸庄声明:顾氏自此不收布、不存物、不留痕。租界特务队队长川岛盯着报纸拍桌子,他手下刚把刑具车推进顾家库房,却只看见空荡荡的木架——连墙角积的布灰都被扫得干干净净。
查!
给我挨家挨户查!川岛抽出军刀劈在桌上,刀背磕到砚台,墨汁溅在不留痕三个字上,晕开团脏黑。
可真正让他坐立不安的,是城南废弃戏台传来的动静。
苏若雪带着七个盲童,每天午后准时坐在戏台青石板上。
她怀里抱着条粗麻袋,掌心抵着麻袋纹路来回搓,咔嗒咔嗒——像极了织机梭子穿过经线的声响。
盲童们跟着学,有的摸不准节奏,小手指就搭在她手背上,顺着起伏的触感找拍子。
月光光,照织房......苏若雪轻声起调,盲童们跟着哼。
没有丝竹,没有唱腔,只有粗麻袋摩擦的沙沙声,和童声里裹着的温软。
卖鱼的张阿嫂挑着担子路过,脚步慢了半拍。
她盯着戏台方向,右手无意识地动起来——那是从前在织坊学的锁边手,拇指压着食指,一下一下,像在缝看不见的布。
阿嫂,要鲳鱼吗?鱼摊伙计喊她,张阿嫂这才惊觉自己站了足有一刻钟,竹篮里的菜叶子都被手心的汗捂蔫了。
可她摸着菜篮边沿,忽然笑了——那是从前织完一匹好布,摸着布边的密匝匝针脚时,才会有的笑。
青鸟把记录本拍在顾承砚桌上时,油墨还带着体温:城南、闸北、虹口,凡是有《归络调》响的地方,夜盗少了七成,赌坊关了三家,连巡捕房的投诉信都少了。他扯了扯军大衣领口,川岛的人昨天半夜去掀戏台,结果......
结果怎么?苏若雪端着茶进来,茶盏里浮着片茉莉,他们听见孩子唱歌,举着警棍的手僵在半空?
青鸟挠了挠后颈:说是像见了鬼。
有个特务说,他阿娘临终前,就是这么哼着曲儿给他缝的寿衣。
顾承砚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染坊晾布架上已没了布,却有几个织工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花纹。
风掀起他的长衫下摆,铜尺在夕阳里闪着暖光——那是苏若雪当年整理织工笔记时用的,此刻倒像块镇纸,压着满上海滩的心跳。
少东家,歇脚处的刘婶说......小豆子跑进来,话没说完就被顾承砚抬手止住。
染坊外的梧桐树沙沙响,有个穿破棉袄的正蹲在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他画的是......顾承砚眯起眼——那是提花锦的缠枝纹,尾端还多了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极了松井当年烧布时,在灰烬里留下的刀痕。
小豆子,去给那位爷送碗茶。顾承砚摸出枚铜元,就说天凉,喝口热的。
乞丐抬头时,眼角有道疤,从眉骨斜到下颌。
他接过茶碗,手指在碗沿轻轻一叩——是摩斯电码的。
苏若雪把茶盏递过去时,指尖擦过乞丐的手背。
那不是常年乞讨的手,指腹有薄茧,是握过枪的。
夕阳落进黄浦江,把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针,扎进上海滩的暮色里。
运布船的汽笛声裹着江雾撞进弄堂时,伪装成乞丐的特务阿九正蹲在歇脚处墙根。
他怀里的破棉袄兜着本油布包的小本子,封皮上密密麻麻记着:辰时三刻,盲童哼曲十七声;未时二刻,卖鱼妇锁边手动作九次;戌时整,染坊泥地画花凡六幅......
笔尖在字上戳出个洞。
阿九喉结动了动,后颈突然泛起凉意——这是他在76号当差三年养成的直觉。
可抬头望去,只有苏若雪抱着粗麻袋从染坊出来,盲童们像小鸭子似的跟着她,指尖搭在她手背学梭子节奏。
那咔嗒咔嗒的摩擦声钻进耳朵,阿九太阳穴突突跳,竟比刑讯室里的电刑还让人发慌。
爷,喝碗热粥?小豆子端着蓝边碗过来,粥香混着柴火味扑了满脸。
阿九捏紧本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在等,等这些织娘的露出马脚。
可三天了,他只听见越来越多的锁边手、越来越齐的哼曲声,连巡捕房老张头都开始在值夜时用竹片敲桌打拍子。
是夜,阿九缩在柴房稻草堆里。
雨丝顺着瓦缝漏下来,滴在他后颈,像极了刑讯室的水牢。
迷迷糊糊要睡时,咔嗒咔嗒的声响突然炸在耳边。
他猛地睁眼,柴房里只有月光漏进来的银边,可那声音还在——梭子穿经线的轻响,织机压木的吱呀,还有《归络调》的尾音,甜得发腻。
别吵......阿九用破棉袄捂住头,冷汗浸透了后背。
可声音钻过布料,钻进他的骨头缝。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台老织机,经线是阿娘临终前缝寿衣的线,纬线是小阿妹要的花布,梭子是川岛队长的军刀。
千万根丝线缠着他的胳膊、腿,拉不动,停不下,每织一寸都疼得要裂开。
救我......阿九在梦里喊,惊醒时浑身湿透。
柴房外,晨雾里飘来盲童的哼唱:月光光,照织房......他突然想起,阿娘临终前也是这么哼着曲儿,给他缝的最后一件夹袄。
操他娘的!阿九撕碎本子冲进雨里,油布碎片飘起来,像被烧了的提花锦。
他撞翻了卖粥的摊子,粥碗摔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米粒滚进阴沟——那形状,竟像极了织机上的线轴。
顾承砚站在黄浦江堤时,正看见阿九跌跌撞撞往租界跑。
苏若雪的手搭在他臂弯,指尖还带着染坊的草木香:他疯了?
没疯。顾承砚望着货轮卸下的洋布被百姓原封转卖,嘴角勾出极淡的笑,他只是听见了自己心里的织机声。江风掀起他的长衫,铜尺在袖中硌着腕骨——那是三年前苏若雪整理织工笔记时用的,此刻倒像块秤砣,压着他心里的算盘,他们以为我们在对抗机器,其实我们在等......等人心厌了假光鲜,自然回头摸那块粗粝却踏实的土布。
苏若雪垂眸看江水,倒影里她的银簪闪了闪:就像张阿嫂摸菜篮边沿时的笑?
顾承砚的指节轻轻叩了叩胸口,那笑里有温度,机器织不出来。
对岸工厂的汽笛突然长鸣,震得江鸥扑棱棱飞起。
顾承砚转头时,正看见沿江数十条弄堂里,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
先是星星点点,接着连成线,最后漫成一片——每盏灯后都传来织机的声,像春潮漫过滩涂,又像心跳撞着心口。
要来了。苏若雪轻声说。
立夏夜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电闸地断开时,租界警署的探照灯全灭了。
值勤巡捕老陈摸着黑去拉警报,手刚碰着铃铛,忽然顿住——外头没了往日停电时的叫骂声,反而有细碎的声从贫民区飘过来。
开始像雨打芭蕉,渐渐密得连成一片,最后竟自动归齐了节拍,正是《归络调》的终章。
见鬼了......老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摸出配枪往窗外照。
雨幕里,贫民区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每扇窗后都有影子在动——不是慌张跑跳,是起起落落的织机动作。
钟楼顶端的风更大。
顾承砚望着素白旗布在雨里舒展,雨水顺着布纹往下淌,浸出一行极淡的红线。
那是用苏木染的,遇水才显,写着:你们听不见的,才是醒着的。
谁挂的?苏若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雨丝的凉。
顾承砚没回头,只是望着布角被风掀起,像只欲飞的蝶:重要么?
雨幕深处,没人知道是谁搭着竹梯爬上钟楼,也没人再去追问。
有些声音,本就不该有名字。
暴雨次日清晨,租界巡捕房的铜铃被敲得山响。
老陈揉着熬红的眼去开门,门槛上躺着封没贴邮票的信。
他拆开时,一滴雨水从屋檐落下来,正好打在昨夜停电时几个字上,晕开团淡墨,像朵开在纸页上的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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