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盯着泥刀在青砖地上滚出半圈,金属与砖石碰撞的脆响撞得耳膜生疼。
青鸟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扣了两个?
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发梢滴下的水在青砖上溅出小坑,镇江关卡的日商说他们行李里藏了素笺密纹手册,现在人在宪兵队地牢。
更狠的是——他从怀里又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边角还沾着墨渍,巡捕房昨夜里突袭南市夜校,把黑板全卸了,练习册烧了半屋,说是要断咱们识字的根
苏若雪扶着染缸的手猛地收紧,靛蓝染液在缸里晃出涟漪。
她素日总梳得齐整的鬓角散了两缕,眼神像被揉皱的绢:他们......他们连孩子学写字都容不下?
顾承砚弯腰捡起泥刀,指腹蹭过刀刃上未干的陶泥。
他想起三天前码头上,小顺子戴着草帽往船舷上爬时,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荐书——那是用米汤写的隐字,蘸水才能显形。
此刻那抹浅黄的帽檐在他眼前晃,晃得心口发疼。密纹手册是谁的?他问,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
阿秀和老陈的包袱。青鸟的指甲掐进掌心,线人说他们审得凶,阿秀的右手......他突然哽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攥着半本手册不松,血把纸都浸透了。
染缸里的靛蓝突然刺痛了顾承砚的眼睛。
他转身走向账房,靴跟敲在青石板上响。
苏若雪跟着他,袖角扫过染缸边缘,溅起的染液在她月白衫子上洇出个蓝斑。
账房案几上堆着巡捕房抄家的清单,墨迹未干的黑板十二块毛边纸三百张刺得人眼酸。
顾承砚的手指在清单末尾顿住——最后一行写着陶盆一口,内盛清水,批注是无价值,留置于地。
陶盆?苏若雪凑近看,夜校后墙根那口?
学员们练雨显纹用的?
顾承砚突然抓起清单往外跑,雨靴踩得水洼四溅。
苏若雪和青鸟跟着冲进雨里,湿冷的风卷着他的长衫下摆。
等三人冲进已被洗劫一空的夜校教室时,那口陶盆还在墙根,盆底沉着几片泡得发白的素笺残页。
顾承砚蹲下身,指甲抠进泥里去够最底下的残页,一片都别漏。
三个人跪在满地碎粉笔头里,指尖沾着泥和水,把残页一张张捞出来。
苏若雪的绣鞋浸在泥水里,却像没知觉似的,捏着镊子把粘连的纸页分开:这张有折痕......是《丝路调》的节拍?
顾承砚把残页摊在课桌上,用镇纸压平。
当最后一片纸晾干时,残缺的墨迹竟拼出半段熟悉的旋律——那是他教孩子们唱的《丝路调》,用七声音阶编的密文。他们抄走了纸,却没抄走声音。他的手指抚过纸页上的折痕,眼睛亮得像星子,文字能封,声音能锁,可人心记的东西......他突然笑了,能长脚。
当夜,废弃缫丝厂的地下室里点起几盏马灯。
墙上挂着褪色的质量第一木牌,机器残骸在阴影里投出巨兽般的影子。
顾承砚站在积灰的纺车旁,手里捏着张裁成巴掌大的毛边纸:今天起,咱们上课不用笔,不用纸。
孩子们挤在长条凳上,小栓子的破棉袄还沾着夜校的粉笔灰。
顾承砚折起纸的一角:看,这道折痕是宫音,两道是商音......七种折痕对应七音。他把纸船轻轻放进装着水的木盆,船身向左倾:改道;向右倾,;平着漂......他顿了顿,安全
小栓子突然举起手,鼻尖还沾着灰:先生,我能折个吗?
顾承砚蹲下来,握住他冻红的手:折三折,中间留道缝,像不像屋檐?纸在两人手里翻飞,不一会儿,一只翘着檐角的纸房子浮在水面上。
孩子们哄地笑了,小栓子的眼睛亮得能照见马灯的光。
苏若雪靠在门框上,怀里抱着一摞裁好的纸。
她望着顾承砚弯腰教孩子们折的纸船,染蓝的衫角扫过积灰的地面,突然想起三天前码头上,他说最金贵的货是会记账的人。
此刻那些会记账的人,正在用折痕和纸船,把二字刻进风里、水里。
少东家。青鸟突然开口,他手里还攥着从镇江带回来的烂信,纸船......能过得了关卡吗?
顾承砚直起腰,指腹蹭掉小栓子脸上的灰。
他转身走向墙角的旧木箱,掀开盖子,露出卷得整整齐齐的黄浦江潮汐图。
墨迹在马灯下泛着暖光,潮起潮落的标记像脉搏在跳动。
纸船撑不破铁网。他轻轻展开潮汐图,但潮水能。泥刀落地的脆响惊得染坊梁上的雨燕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顾承砚蹲下身,指节抵着青砖缝里的水洼,倒影里他眼底的潮意比外面的雨更浓。
少东家?青鸟的声音带着未消的焦虑,雨水顺着他肩头的补丁往下淌,在脚边积成个小水潭,纸船过镇江关卡......真能成?
顾承砚捡起泥刀,刀柄还沾着染缸的靛蓝,像块浸了夜色的玉。
他转身走向账房,木窗被风拍得哐当响,吹得墙上的黄浦江潮汐图猎猎作响:他们设卡查的是人,不是水。他的指尖划过潮汐图上用朱砂标红的洋泾浜入江口涨潮时,江水会卷着浮木、烂叶往吴淞口冲——纸船混在里头,比人藏在货舱里安全十倍。
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叠裁好的毛边纸,纸角还留着她绣针的压痕:可纸船太轻,风稍大就散了。她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裹着未说尽的担忧。
顾承砚突然笑了,从袖中摸出粒铜丸——小拇指盖大小,刻着细密的云纹。每艘船底嵌这个。他把铜丸按在纸船底部,本要飘走的纸船立刻沉下半截,只露着折出的七道痕,半沉的船,远看像片泡发的柳叶;近了捞,手稍重就撕破。他屈指弹了弹船身,日本人要抓证据,得先承认他们在捞江里的破纸——传出去,倒显得他们连落叶都怕。
青鸟的喉结动了动,伸手去碰那纸船,指尖刚触到折痕又缩回来。渔民......肯帮咱们?
上个月暴雨夜,顾氏绸庄往十六铺送了三百张草席。顾承砚抽出张潮汐图,在小沙渡码头位置画了个圈,老周头的船漏了,是咱们连夜送的桐油。他抬眼时,窗外的雨幕里正好划过艘乌篷船,船尾立着个戴斗笠的身影,冲染坊方向拱了拱手,现在该他们帮咱们了。
三日后的凌晨,黄浦江笼着层青灰色的雾。
顾承砚站在小沙渡码头,看老周头的渔船吃水渐深——舱底码着整筐的纸船,每艘都压着铜丸,折痕在雾里若隐若现。
苏若雪把最后一叠纸船递给他时,指尖擦过他掌心的茧:小心。
该小心的是他们。顾承砚把纸船倒进江里,第一艘船刚触水,就被涌来的潮水卷着往上游漂去,等涨潮到七分,这些船会被涡流卷进吴淞口外海......他的声音低下去,像在说给江水听,然后顺着洋流,漂到该去的地方。
五日后的黄昏,染坊账房的门被拍得山响。
青鸟掀开门帘时,浑身滴着水,怀里揣着团湿透的纸——展开后,是七道深浅不一的折痕,还有半枚指甲刻的。
江西修水。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河滩上捡的。
顾承砚的手指在折痕上轻轻摩挲,突然抓起笔在地图上画了条线:镇江到扬州,日军粮仓。他的笔尖重重戳在二字上,3712,《民信录》第三册第七段第十二条——备用联络点。
苏若雪递来盏茶,茶烟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要救他们?
不救。顾承砚突然笑了,笑得像春夜融开的冰,但要让扬州城的人都听见一句话。他提笔在纸上写了行字,递给苏若雪,用《茧火谣》的调子,教乞丐、挑夫、卖糖粥的小孩唱。
次日清晨,扬州城的青石板路上飘着童谣:三月七日十二点,粮仓老鼠啃灯盏。日军稽查队撞开二十三家米店的门,打翻十二担稻种,踢碎五口腌菜缸,终于在第七家米行的夹层里找到两个——阿秀的右手还攥着半本染血的手册,老陈的后背印着米袋的压痕。
当两名账行人被塞进运粮车时,老陈突然扯了扯阿秀的衣角。
车窗外,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蹲在河边折纸船,船底闪着点铜光。
上海染坊的楼顶,顾承砚望着江面上的薄雾散开。
无数纸船正随流而下,有的折着屋檐,有的歪向左边,有的平得像片月光。
苏若雪站在他身侧,手里攥着块染蓝的帕子——那是阿秀被捕前给她的,现在帕角沾着江水的咸。
他们以为我们在发命令。顾承砚的声音被江风吹散,其实我们只是,让风听见了话。
三天后,染坊后门的铜环被轻叩三下。
青鸟开了门,两个浑身是泥的人踉跄着进来,阿秀的右手裹着破布,老陈的眼睛熬得通红。
他们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跟着青鸟往静观台方向去了。
静观台的密室门合上时,顾承砚正站在染缸前补漏。
泥刀在他手里转了半圈,落进染液里,溅起的靛蓝在水面上晕开,像朵不肯凋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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