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蓝在水面漾开的涟漪还未散尽,顾承砚已听见静观台方向传来细碎的响动。
密室木门上的铜锁被青鸟转动时,他正弯腰用竹片刮去染缸边缘凝结的靛泥,指节因长时间浸泡泛着青白——这是他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心事翻涌,越要做些需要专注的粗活。
顾先生。青鸟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密室里潮湿的霉味飘过来,阿秀又撞墙了。
顾承砚的竹片地断在染缸沿。
他直起身时,靛蓝染液顺着指缝滴在青布长衫上,晕出个深不见底的圆。
密室里的烛火被穿堂风刮得摇晃,阿秀蜷在墙角,额角渗着血,左手还死死攥着块发黑的碎布——那是三天前老陈从她手里抢下来的,说是在江西河滩捡的,沾着她娘的血迹。
老陈蹲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眼神像被抽干了灯油的灯笼,直勾勾盯着砖缝里的蚂蚁,喉咙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
魂悸症。前日来诊的西医摇头时,金丝眼镜片上落着密室的潮气,他们的魂被吓散了,药石只能镇惊,镇不住心。他走时留下半瓶琥珀色的药水,此刻正躺在密室木桌上,瓶身蒙着薄灰——阿秀把药泼在了老陈脚边,说苦得像日本人的刺刀。
苏若雪是在次日晌午摸到线索的。
她蹲在顾氏账房的旧木柜前,鼻尖萦绕着霉纸与陈墨的味道,手指在积灰的账本间翻飞。
当那页烬礼记录突然从光绪三十年的旧册里滑落时,她的指甲在纸页上刮出道白痕——上面记着:民国七年秋,染坊遭火,十七名织娘亡故。
亲属以遗物制创伤布,聚于静丝坊焚化,取烬尽新生之意。
承砚。她攥着纸页冲进染坊时,鬓角的珍珠簪子歪了,你看这个。
顾承砚正用湿布擦拭染缸边沿的靛泥,闻言抬头,见她眼底熬出的血丝像两簇小火苗。
他接过纸页,指腹抚过创伤布三个字,突然想起阿秀被捕前塞给他的蓝帕子——帕角那道细密的针脚,是她娘教的,每针都要绕三绕,像绕着亲人的魂。
或许......我们不该烧尽一切。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落在染液上的柳絮,他们烧了亲人的遗物,烧了能念想的凭据,现在连怕都不敢怕,痛都不敢痛......
顾承砚的拇指在二字上重重一按,纸页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他望着染缸里自己的倒影,靛蓝的水纹把眉峰割成几段,突然笑了:若雪,你见过被暴雨打湿的蝴蝶吗?
翅膀黏在一起,连挣扎都不敢。他转身从木架上取下块素白的绸子,我们要给它们撕条缝,让风钻进去。
三日后的静丝工坊,积灰的织机被擦得发亮。
顾承砚站在工坊中央,手里攥着团混着素笺灰烬的丝线——那是阿秀娘临终前写的药方,老陈儿子画的纸船,全被磨成了灰,掺进纺车。
不追忆死,只记录生。他亲手给最前排的织机挂上木牌,你记得他最爱吃的糖粥,就绣口铜锅;记得她哄你睡的调子,就织段曲谱。
青鸟抱着卷新织的《茧火谣》变奏谱走进来,眉峰拧成个结:顾先生,这样......会不会让日本人盯上?
顾承砚正往墙上挂声纹镜——细铜丝悬着十二枚小铜铃,风吹过便叮铃作响。
他抬头时,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铜铃上,碎成一片金斑:他们盯的是恐惧。他指尖拨过最近的铜铃,清响在工坊里荡开,可我们要让这里的人,先敢怕,再敢不怕。
盲琴师的琴弓已经搭上了弦。
顾承砚看着他枯瘦的手指在琴弦上游走,《茧火谣》的调子被揉碎了又重新捏合,时而像春溪破冰,时而像雨打青瓦。
苏若雪捧着叠素笺过来,纸页上还留着浆糊的湿气:声纹镜的记录纸,我让小桃用最薄的云宣裁的,震动的丝痕能透到背面。
顾承砚应着,目光扫过工坊门口。
那里站着两个身影,阿秀的右手还裹着破布,老陈的眼睛仍熬得通红。
他们扶着门框,像两棵被风刮倒后又勉强立起的树。
明日开工。顾承砚轻声说,声音混着琴音飘向门口,让他们第一个进来。
次日清晨,静丝工坊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
阿秀攥着老陈的衣角跨进门槛时,阳光正穿过声纹镜的铜铃,在地上洒下一片碎金。
案几上的丝线闪着微光,里面掺着她娘的药方灰,老陈儿子的纸船灰,还有许许多多她叫不出名字的人的记忆。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丝线,喉咙突然哽住。
那些被烧尽的、被埋进河底的、被刺刀戳碎的画面,突然像涨潮的江水,劈头盖脸地涌了过来。
阿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股钻心的疼反而让记忆更清晰了——那日巡捕房的白炽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娘被拖走时腰间的蓝布裙角扫过她脚背,沾着血的裙边还带着体温。
她膝盖一软,老陈慌忙搀住她,枯树皮似的手掌拍着她后背,拍得比当年他哄儿子时还轻:阿秀,阿秀......
工坊里的织机声突然断了。
顾承砚正弯腰调整声纹镜的铜铃,听见动静抬头,正撞见最里间的账房老周瘫坐在织机前。
他怀里的丝线散了一地,双手抱头,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那灯!
那灯......他喉咙里发出呜咽,亮得能照见人骨头缝里的血,照见他们用烙铁烫阿福的手背......
苏若雪刚端着茶盏进来,茶盏掉在木案上。
她想上前,被顾承砚轻轻拦住。
他望着老周颤抖的肩膀,想起前日在巡捕房废墟里捡到的半截电灯泡——玻璃罩上还粘着褐色的血渍,是老周被押走时撞碎的。
顾先生?青鸟从染坊方向跑来,手里攥着半卷新纺的丝线,要叫阿林来扶周叔吗?
顾承砚没答话。
他转身走向工坊角落的木柜,取出一叠素笺。
素笺边缘还留着浆糊的痕迹,是苏若雪昨日新裁的。
他蘸了蘸案头的清水,在素笺上轻轻一按——青墨突然洇开,勾勒出半幅《江流图》,江浪翻卷处还隐着几叶扁舟。
周叔。他蹲到老周面前,把素笺递过去,你说的那盏灯,是什么颜色?
老周抬起头,眼底全是红血丝:白的......白得扎眼。
那光从哪边照过来?顾承砚的声音像浸在温水里,左边?
右边?
右边......老周喉结动了动,右边墙上有个铁架子,灯就挂在架子上,灯罩是圆的,边缘翘着,像......像块缺了口的月亮。
顾承砚把素笺推近些:那你把它画下来。他指腹抚过素笺上的江浪,不是为了记住黑暗——是为了告诉后来的人,光是从哪里破进去的。
老周愣住了。
他盯着素笺上若隐若现的山水,又看看顾承砚染着靛蓝的指尖——那是这三个月里,他亲手教工人们调靛、理丝时留下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他颤抖着捡起地上的炭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阿福被烫的时候,我躲在桌子底下。老周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喊得那么响,可我连动都不敢动......他手腕一沉,炭笔在纸上划出道歪扭的线,灯就在这儿,右边。他又画了个圆圈,灯罩是这样的,缺了口。
苏若雪悄悄退到门边,背靠着门框抹了把眼睛。
青鸟把茶盏捡起来,轻轻放在老周脚边的木凳上。
织机旁的阿秀松开老陈的手,慢慢蹲下来,盯着老周笔下的灯。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那里绣着朵半开的玉兰,是她娘生前最爱的花样。
光......老周的笔尖顿住,后来有束光从门底下照进来。他画了道斜斜的亮线,从纸页右下角斜切到左上角,是巡捕房的门没关严,外面的路灯透进来的。他抬头看向顾承砚,眼里有泪在晃,那光很弱,可我当时觉得......比太阳还亮。
顾承砚笑了,指节轻轻叩了叩纸页:这就对了。他站起身,对青鸟招招手,去把阿林喊来,让他把这张画裱在丝线上。
七日后的清晨,静丝工坊的门轴吱呀作响。
顾承砚抱着卷新织的新生布走进南市小学,苏若雪跟在他身后,怀里也抱着一卷。
布卷展开时,穿蓝布衫的孩子们围了过来,小脑袋凑成一圈。
扎羊角辫的小囡踮着脚,这上面有碗面!
那幅布上,半碗阳春面绣得歪歪扭扭,面条是用金线绣的,汤里飘着几叶青菜。
旁边用墨笔写着:爹,下次我请你吃大的。是老陈的笔迹。
另一幅布上,一双小鞋绣得针脚细密,底下压着封信:娘,我没丢你的脸。阿秀认得出,那是她塞在蓝帕子里的半页家书。
这是谁的?戴瓜皮帽的男孩指着第三幅布,上面用丝线绣着个警徽,好旧啊。
苏若雪正要说话,突然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灰布衫的老男人站在阴影里,手里攥着枚褪色的警徽。
他看了看布上的警徽,又看了看顾承砚,什么也没说,把警徽轻轻放在布卷旁的木案上,转身走了。
是王阿伯!小囡突然喊起来,他以前在巡捕房当差的!
顾承砚弯腰捡起警徽,金属表面还带着老男人掌心的温度。
他抬头看向窗外,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雪。
深夜,顾承砚裹着青布长衫巡视工坊。
织机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咔嗒,咔嗒,像心跳。
他走到最里间的织机前,脚步顿住——老周还在那里忙碌,梭子在经线间穿行,织出幅微型地图。
扬州粮仓?顾承砚轻声问。
老周没抬头,指尖抚过布面上的灯灭处三个字:我被关在巡捕房时,听见他们说要运粮食去扬州。他织出条弯曲的线,这是鼠道,能通到粮仓后墙。
顾承砚伸手摸了摸布面,丝线里掺着老周画的灯与光的灰烬。
他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落在街角未收尽的纸船残骸上,慢慢盖住了那些被雨打湿的褶皱。
你看,心一旦不怕了,命也就活了。他低声说。
远处传来钟楼的钟声,悠长而清亮。
织机声和着钟声,一声未歇,一声又起。
静丝工坊的窗纸上,初雪的痕迹渐渐浓了。
南市小学走廊的新生布在风里轻晃,布上的字迹被雪水洇开,却比往日更清晰了些——仿佛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光,终于找到了漏出缝隙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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