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打在窗纸上的声响突然闷了些,顾承砚的指尖在丝不断,人不散的墨迹上顿住。
这张蚕种纸比寻常桑皮纸沉半分,指腹碾过纸面时,能触到极细的纤维纹路——像极了三十年前他在《民国丝业外贸志》里见过的描述:恒源丝厂为了给海外客户寄送蚕种,特意用竹浆掺了少量麻纤维,制成防潮育种笺。
若雪。他声音发紧,拿我那枚黄铜放大镜来。
苏若雪正往少年身上盖毯子的手一顿,转身时绣着缠枝莲的袖口带起风,吹得案头蚕种纸哗啦作响。
她从檀木匣里取出放大镜递过去时,看见顾承砚喉结动了动——这个总把情绪压在眼底的男人,此刻眼尾竟泛着薄红。
放大镜压在纸背,顾承砚的呼吸几乎要凝在盏油灯前。
果然,在朱砂字迹的缝隙里,纤维间藏着极淡的墨点,排列成hY-03-17的字样。
他快速翻检散落的二十张种纸,编号从hY-01到hY-20,像串被雨水泡淡的珍珠,在灯下泛着微光。
是经纬度。他突然抓住苏若雪的手腕,指腹重重敲在03-1703度是东经,17分对应纬度——我在剑桥交换时看过恒源的海外订单,他们给法国里昂客户寄种纸,都会用这种密码标注试种区气候参数!
苏若雪的手指在《江南蚕事年鉴》的纸页间翻飞,灯芯噼啪爆响时,她的指甲掐进了书页:1927年三月,恒源丝厂确实试过雪岭一号抗湿蚕种。她抬头时,眼波里跳动着顾承砚熟悉的光——那是十二岁时她蹲在顾府后院,把冻僵的蚕宝宝揣进怀里时的光,年鉴里说,因为试种区遭遇洪水,育种记录被大火烧了。
但现在看来......
他们烧的是账本,藏的是命。顾承砚替她说完,指节抵着案几,指缝里渗出青白的骨茬,工人把数据刻进种纸纤维,用灶火烤干,贴在灶头——谁能想到,本该催蚕卵的灶火,反成了封存密档的最好方式?
窗外炸响一声惊雷,少年在墙角翻了个身,怀里还紧攥着陶罐碎片。
苏若雪轻轻掰开他冻得发紫的手指,把陶罐碎片放进铜盆,转头时正撞见顾承砚抓起桌上的《实业启蒙歌》抄本,封面上那只吐丝的蚕宝宝被他拇指磨得发亮。
去叫人。他突然提高声音,震得油灯晃出灯花,终线计划的七位匠人都请来,带齐刻刀、量尺,还有那套从苏州老匠人手里收的水纹镜。
苏若雪应声往外走,青布裙角扫过少年脚边的水洼。
她刚跨出门槛,就听见顾承砚在身后低笑,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狠劲:当年恒源的老师傅们,大概没想到会有今天——他们用种纸藏技术,我们就用童谣传火种,连清剿队的火把都得给我们当引子。
七位匠人来得比雨还急。
李婶裹着靛蓝围裙,发间的银簪还滴着水;阿福扛着半人高的樟木箱,箱盖蹭着门框发出刺耳的响;最年长的王伯扶着竹节拐杖,每走一步都要咳嗽两声,却硬是把怀里的水纹镜护得严实。
顾承砚把种纸一张张铺在水纹镜上,镜面折射出的光将编号放大三倍。
王伯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枯瘦的手指沿着光痕移动:hY是恒源首字母,01到20对应月份......他突然顿住,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三月的试种区在松江育苗场旧址!
四月是嘉定的温控窑洞,五月......
五月是太湖边的水文调节带。顾承砚接过话头,抓起桌上的地图,铅笔尖在纸上游走如飞,松江能育苗,嘉定能控温,太湖能调湿——这七个节点连起来,是条南蚕北移的路!他的笔尖在地图上戳出个洞,清剿队要封坊拆机?
正好,我们借着他们的封条当掩护,把设备往这些老据点搬。
机器搬不走的,拆成零件藏进蚕房;配方记不住的,编成《茧火谣》教给孩子们——
少东家!阿福突然打断他,粗粝的手掌按在一张种纸上,这张hY-15的编号,和我爹当年在恒源当学徒时,记在烟壳纸上的试种日志对得上!他眼眶泛红,我爹临终前说,恒源的蚕种没绝,只是换了个地方活......
所以我们要让它们活成一片。顾承砚的声音像浸了松脂的火把,越烧越亮,不是退路,是播种——等明年春天,这些藏在种纸里的雪岭一号,会从松江的土坡里钻出来,从嘉定的窑洞里爬出来,从太湖的晨雾里涌出来。
到那时......
少东家。
青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雨水的冷。
顾承砚抬头,看见他立在廊下,军大衣肩头往下淌水,腰间的勃朗宁枪柄在雨幕里闪着冷光。
少年的湿发贴在额角,眼神像淬过冰的刀:周慕云的人......
我知道。顾承砚打断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实业启蒙歌》抄本,轻轻拍去上面的水痕,去告诉陈叔,把今晚的夜校提前到子时。
再让阿福带两个兄弟,把后院那口老井的砖撬了——他转头看向苏若雪,眼里有星子在跳,若雪,把少年送到西厢房,让张妈煮碗姜茶。
等他醒了......
我知道要问什么。苏若雪替他说完,指尖抚过少年冻得发青的脸,他娘是恒源的,他身上,该有第二把钥匙。
暴雨还在往下砸,顾承砚却听见了春茧破裂的声音。
那声音从种纸的纤维里钻出来,从老匠人的皱纹里钻出来,从少年梦里的呢喃里钻出来——像无数根细丝,正穿过雨幕,在云缝里织出一片青灰色的网。
青鸟的手按在枪柄上,目光投向租界方向。
那里,几盏探照灯的白光正刺破雨幕,像野兽的爪子,往顾苏织坊的方向抓过来。
暴雨在瓦檐上敲出密集的鼓点,被风掀起的蚕种纸在案头打了个旋儿,二字刚露出半角,又被另一张种纸压了个正着。
顾承砚的指尖正要去扶,廊下传来军靴碾过积水的声响——青鸟的雨靴尖先一步撞入视线,沾着泥点的军大衣下摆还在滴水。
少东家。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勃朗宁枪柄在腰间晃出冷光,周慕云的人今夜动了。
巡捕房调了三个小队的人,明早六点封南市厂区大门;宪兵队在后半夜会把夜校围死,说是查非法集会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更要紧的是,日本商会派了人去码头,说是要接德国的离心机。
顾承砚的瞳孔骤缩。新生布的脱胶工艺是他用三个月时间改良的,靠的就是那台德国离心机的精准控温——若被日商仿制成功,顾苏织坊辛苦打下的市场要被连锅端。
他抓起茶盏的手顿住,茶水溅在hY-15的种纸上,晕开个淡褐色的圆斑。
若雪。他突然转身,苏若雪正蹲在少年身边替他焐手,闻言抬头时,发间的珍珠簪子闪了闪,去账房,把去年印废的春蚕预售券找出来。
面额翻三倍,限期三天兑现。
阿砚?苏若雪的指尖还带着少年的体温,现在该往老据点搬机器,您这是......
他们怕我们跑。顾承砚扯下袖扣,将种纸一张张卷进铜镇纸下,周慕云急着封厂,日商急着偷技术,都因为怕我们把火种带走。他指节敲在地图上的松江育苗场标记,所以我们偏要让他们以为——我们要扎根。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三天前在码头看见的日本商社货车,想起顾承砚半夜在账本上画的密符,突然就明白了。我这就去。她把少年交给张妈,青布裙带起一阵风,掠过阿福怀里的樟木箱时,指尖轻轻碰了碰箱盖上的铜锁——那是老匠人们藏工具的箱子。
阿福,把木箱里的靛蓝染料分一半给李婶。顾承砚突然说,让她把预售券的边纹染深些,像真金箔压过的。阿福愣了愣,随即咧嘴笑开,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少东家是要让那些盯着咱们的眼睛,把假券看成真金?
不是假券。顾承砚抽出钢笔,在预售券样张上画了只吐丝的蚕,是真金。他笔尖顿在十万平米育种基地的字样上,等明年春天,松江的土坡里会钻出雪岭一号,嘉定的窑洞里会爬出,太湖的晨雾里会涌来——到那时,这张券就是顾氏的地契。
王伯扶着竹节拐杖凑过来,老花镜上蒙着水汽。
他用袖口擦了擦镜片,盯着样张上的蚕纹:这纹路......和恒源老账本上的标记一样。他枯瘦的手指抚过清明前,去山阴看桑的暗语,突然重重咳嗽起来,好,好!
当年我师父教我认桑苗,就是说山阴的桑,根扎得深
李婶把靛蓝染料倒进铜盆,染料溅在她靛蓝围裙上,倒像开出朵蓝花。
她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雨水:我这就去叫绣娘,把券角的缠枝莲绣密些——那些巡捕房的人翻券的时候,指腹会蹭到莲瓣的针脚,自然就把暗语带过去了。
窗外的雨突然斜了。
青鸟推开窗,风卷着雨丝扑进来,打湿了顾承砚的领口。少东家,日本商会的人到了外滩。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刻着字,还有十一小时。
顾承砚解开第二颗纽扣,露出锁骨处的红痣——那是苏若雪去年替他点的,说是镇心火。
他低头看向案头的种纸,hY-20的编号在灯影里泛着暖光:让老陈把夜校的《茧火谣》多教三遍。他转向青鸟,你带两个人去码头,盯着德国船——要是离心机上了岸,就往货舱里扔包樟脑丸。
明白。青鸟扣上军大衣,转身时靴跟在青石板上敲出脆响,樟脑丸能让精密仪器生锈,他们修三个月都修不好。
子时三刻,静丝堂的烛火跳了跳。
顾承砚坐在檀木椅上,面前摆着最后一张蚕种纸。
他用银针挑开瓷瓶塞,药汁是苏若雪用五倍子和明矾熬的,泛着琥珀色的光。
种纸浸入药汁的瞬间,纸面腾起细小的气泡,一行小字渐渐显影:母本藏于老钟楼地窖,钥匙在唱谣的孩子手中。
他轻轻吹干种纸,指腹抚过二字。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苏若雪揣着冻僵的蚕宝宝跑来找他,说蚕宝宝没死,只是在睡觉;想起阿福的爹临终前攥着烟壳纸说恒源的蚕种在土里;想起少年怀里的陶罐碎片——那些碎片上,该也刻着另一行暗语。
少东家。苏若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夜露的凉,预售券印好了。
李婶说,券角的针脚比往常密了三成。
顾承砚把种纸收进暗格,抬头时正看见苏若雪倚在门框上,发梢还沾着雨珠。
她手里捧着一叠预售券,最上面那张的二字,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去把阿福他们叫来。他站起身,袖中滑出半块玉牌——那是顾氏祖上传下来的,刻着丝不断,人不散天快亮了。他说,该让孩子们学新谣了。
东方的鱼肚白里,第一缕晨光漫过静丝堂的飞檐。
远处传来梆子声,敲的是五更天。
顾承砚走到窗前,看见巷口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往墙根的桑树底下钻。
她怀里揣着张预售券,券角的缠枝莲被她摸得发亮。
蚕宝宝,爬过桥......
不知哪里飘来一句模糊的童谣,像一根细丝,轻轻缠住了顾承砚的心跳。
他转头看向苏若雪,两人眼里都有笑意——他们知道,等太阳完全升起时,这细丝会变成千万根,从每扇窗、每道门、每棵桑树的根须里钻出来,织成一张网。
一张能兜住春天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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