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能兜住春天的网。
晨雾未散时,扎羊角辫的阿珠已蹲在弄堂口的桑树下。
她把怀里的预售券往棉袄里又塞了塞,券角的缠枝莲硌着心口,像颗发烫的小太阳。
昨夜苏姐在夜校教她新谣时,指尖轻轻点过她手背:记准了,只唱前四句,见着戴蓝布巾的阿婆就停。此刻她吸了吸冻红的鼻子,清了清嗓子——
蚕宝宝,爬过桥,桥下流水通吴皋——
尾音刚落,斜对门晒台探出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跟着哼:吴皋有个老钟楼,底下埋着金丝袍!阿珠眼睛一亮,掰着手指头数,这是第三段了。
弄堂深处的竹门开了道缝,卖豆浆的王婶端着铜盆出来,听见童谣顿了顿,盆里的豆浆晃出小圈涟漪。
静丝堂后巷的账房里,苏若雪拨算盘的手忽然停住。
她垂眼盯着面前的兑付清单,实则耳尖竖得比屋檐下的铜铃还直。
方才那声金丝袍尾调稍沉,是阿珠的暗号;晒台小子的老钟楼带点跑调,是阿牛的声线——都对。
她捏着狼毫在册页角落画了道细钩,墨迹未干,窗外忽飘来段变调:金丝袍换银豆豆,识得暗门开不开口。
算盘珠地崩出两粒。
苏若雪抬头时,眼尾的胭脂被晨光镀得发亮。
她认得这是法租界边缘的调子,那里住的多是码头帮杂工,最易被人带偏。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针脚——这是她昨夜赶工缝的,每寸都比寻常密三成,为的就是让券角的暗纹能被摸出来。
阿福。她突然唤了声,正在门口擦铜锁的学徒立刻猫腰进来。
苏若雪从抽屉里摸出块芝麻糖,塞到他手里:拿这个去法租界,找穿灰布衫、戴瓜皮帽的小栓子。她压低声音,温热的吐息拂过阿福耳畔,告诉他,加一句新词:不开口的守门人,原是阿爹旧工友。
记准了?
阿福用力点头,芝麻糖在他掌心里化出个小坑。
他刚跨出账房门,苏若雪又补了句:见着穿黑呢大衣的,绕着走。
此时顾承砚已站在城西废弃钟楼前。
他仰头望着斑驳的墙体,晨露顺着砖缝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水洼。
原主记忆里,这楼曾是恒源丝厂的警戒塔,后来厂子被日商挤垮,工人四散,连守夜的老周头都吊死在二楼横梁上——可暗语里说母本藏于老钟楼地窖,母本是蚕种,更是恒源最后的火种。
他绕着楼转了三圈,最后停在西南角。
那里有块砖颜色比周围浅些,像被人反复摸过。
顾承砚蹲下身,指尖沿着砖缝摸索,果然触到道极细的凹痕。
他深吸口气,拇指用力一推——
。
活动砖被推出半寸,露出个巴掌大的暗格。
顾承砚心跳如擂鼓,他想起昨夜显影的种纸上那句钥匙在唱谣的孩子手中,原以为钥匙是实物,却不想是童谣里的坐标指引。
暗格里躺着枚铜哨,包浆泛着温润的光,还有半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边缘卷了毛,却能看清二十个穿粗布工装的工人,站在恒源丝厂的木牌下。
顾承砚翻到背面,十一个名字被红笔圈着,墨迹已褪成淡褐。
他突然想起阿福的爹临终前攥着的烟壳纸,想起那些陶罐碎片上的暗语——原来不是叛徒名单,是幸存者!
当年恒源被日商诬陷私通乱党,全厂工人被抓,可这十一个名字,该是从牢里爬出来、隐姓埋名活下来的人。
丝不断,人不散。他摸出袖中的玉牌,祖训在掌心发烫。
这些名字,就是未来要织进网里的经线。
少东家!
急促的脚步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顾承砚转身,看见青鸟裹着军大衣冲过来,领口的风纪扣都没系,额角渗着细汗:周慕云......
他突然刹住话头,目光扫过顾承砚手里的照片。
顾承砚将照片收进怀里,声音平稳得像无风的湖面:
青鸟喉结动了动:周慕云的人今早去了福兴茶楼,听见跑堂说街头的童谣不对味。
他悬赏十块大洋,要抓唱老钟楼的孩子。
晨雾突然浓了些,裹着远处传来的童谣声,飘进钟楼的断壁残垣。
顾承砚望着青鸟军大衣上未干的雨渍,想起昨夜他说的樟脑丸让仪器生锈——有些网,要织得密;有些网,得留个透气的眼。
去告诉苏姐。他摸出铜哨吹了声,清越的哨音惊散了雾,不开口的守门人再唱三遍。
青鸟应了声,转身时靴跟敲在青石板上,脆响惊得阿珠在弄堂口打了个转。
她刚要继续唱,就见卖糖人的阿福挑着担子过来,糖人上插的小旗子写着字——那是苏姐说的暗号。
蚕宝宝,爬过桥......
阿珠的声音又响起来,混着豆浆摊的吆喝、糖人炉的噼啪,像根又细又韧的丝,正往更深处的巷弄里钻。
阿珠的童谣尾音刚钻进弄堂深处的青瓦缝,静丝堂后巷的砖地上便响起急骤的皮靴声。
青鸟撞开半掩的竹门时,军大衣下摆还沾着茶楼的瓜子壳,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砸在青砖上,溅起星子似的湿痕:少东家!
周慕云派了五个便衣混进十六铺,手里攥着画像,见着唱老钟楼的孩子就抓!
顾承砚正把铜哨往袖中收,指节在玉牌上碾出个浅白的印子。
他望着青鸟领口歪斜的风纪扣——那是方才挤过人群时被扯乱的,忽然想起前日在福兴茶楼听见的茶客闲聊:周老板最近总说童谣里藏着反骨,昨儿还摔了茶碗。原来不是醉话。
学堂那头呢?他问得平静,拇指却无意识摩挲着暗格里摸出的照片边缘——十一个幸存者的名字,此刻正隔着棉袍贴着他心口。
青鸟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告示,边角还沾着浆糊:汉奸陈先生在育英女中训话,说童谣是乡野粗鄙之语,要学生抄《女诫》罚站。
可巧今儿早,王裁缝家的囡囡在学堂后墙根唱,结果......他喉结动了动,整条弄堂的阿婆都搬着马扎去听,说陈先生骂的,准是好东西
窗外忽然飘进声拖长的吆喝: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顾承砚掀开窗纸一角,正见黄包车夫老周踩着车铃经过,车座上的小少爷晃着腿,脆生生接了后半句:金丝袍,换银豆,暗门开了不缩头!老周回头冲孩子挤眼睛,车铃响得比童谣还欢。
他们不懂。顾承砚低笑一声,指尖叩了叩桌案上摊开的《蚕桑辑要》,书页间夹着的桑树皮标本被震得轻颤,越禁止的声音,越会长进骨头里。他抬眼时,眼底漫过层热意,像春汛时的黄浦江,去把七位老匠人请来,戌时三刻,静丝堂见。
静丝堂的桐油灯芯噼啪炸响时,七位白发苍苍的手艺人已围坐在八仙桌旁。
染坊张师傅的指甲还沾着靛蓝,缫丝李阿公怀里揣着个漆盒——顾承砚知道,那是他视若性命的水丝络子。
今夜请各位来,是要把变成刀。顾承砚推开窗,晚风卷着远处的童谣声灌进来,周慕云能封茶馆、抓孩子,却封不住乡音。
我要把《实业启蒙歌》拆成七支小调:苏北号子的粗粝里藏染色火候,宁波滩簧的软糯里嵌提花密度,无锡评弹的婉转里埋碱水比例......他抽出张写满工尺谱的毛边纸,每句唱词的节拍快慢、韵脚长短,都是活的工艺经。
张师傅的手突然抖起来,靛蓝染在桌布上洇开团墨色:三十年前,我师父就是用《茉莉花》的调子教我三沸三冷的煮茧法......后来日本人烧了作坊,调子也跟着断了。他抹了把眼睛,若能把双梭换纬法再唱出来......
李阿公打开漆盒,取出截泛着珍珠光的水丝:我这络子,原是跟苏州老艺人学的,他教我时总哼《孟姜女》。他用指节叩了叩工尺谱,少东家这法子,是给老手艺续魂啊。
三日后的晨雾里,青鸟的马蹄声踏碎了松江的青石板。
他掀开门帘冲进静丝堂时,怀里的粗布包裹还沾着露水:少东家!
张师傅的徒弟在泗泾镇听着号子调子,当场背出双梭换纬法——那是他师父临终前没说完的!他又掏出块染着茶渍的帕子,嘉善茶馆的盲阿炳,凭耳朵听出评弹里的碱水口诀,现在正带着人试染月白绸!
顾承砚站在十六铺的码头上,江风卷着他的长衫下摆。
远处的灯火像撒在江面的星子,这边的渔火刚熄,那边的茶棚又亮起——每一点光,都是某个手艺人捧着童谣本,在油灯下比对节拍。
他们以为我们在逃亡......他望着江对岸的霓虹,声音轻得像落在船篷上的雨,可我们其实,已经在十座城里点起了火。
蚕宝宝,爬过桥——
稚嫩的合唱突然从身后涌来。
顾承砚转身,见弄堂口挤着七八个孩子,扎羊角辫的阿珠站在最前头,怀里还揣着那张预售券。
他们的声音清亮得像敲碎的冰,混着江风掠过码头,掠过染坊,掠过每扇亮着灯的窗户。
桥下流水通吴皋——
不知谁家的窗棂被推开,有个裹着蓝布衫的老妇人探出头,跟着哼起下句。
接着是隔壁的铁匠,再是挑夜担的馄饨摊,最后连巡夜的警察都放慢了脚步,喉结动了动,跟着哼出半句走调的老钟楼。
顾承砚望着这一切,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老钟楼暗格里摸到的铜哨。
他摸出哨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清越的哨音混着童谣,飘向更远的地方。
三月的风裹着潮气漫过来时,有人听见十六铺巡捕房的铁门发出一声。
那门已经关了十年,门轴上的铁锈簌簌往下掉,在青石板上积成暗红的痕。
而此刻,弄堂里的童谣还在唱着,像根看不见的丝,正往更深处的巷弄里钻,往更北的城镇里钻,往每一片等待着抽芽的土地里钻。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开局上海滩:我以商道破危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