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的晨雾还未散尽时,南市厂区的铁门上已经凝了层白霜。
周慕云的皮鞋跟碾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特意选了六点钟,正是工人们领早工饭的时辰,要叫顾苏织坊连最后一点体面都剩不下。
他甩着油亮的分头,金怀表在晨雾里晃出冷光。
两个巡捕抡起圆木,地撞开锈迹斑斑的铁门。
金属撕裂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周慕云踩着碎砖跨进去,预想中的慌乱尖叫没等来,只撞进满院空荡。
二十台织机歪在墙角,梭子槽里结着蛛网,染缸底积着半寸灰——这哪是蒸蒸日上的绸庄车间,倒像座荒废了三年的破庙。
人呢?
货呢?他揪住个穿靛蓝工装的留守职员,袖口的翡翠袖扣硌得对方生疼。
职员被拽得踉跄,却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本账册,封皮硬挺得能割手。
周慕云翻开第一页,资产抵押四个魏碑体墨迹刺得他瞳孔骤缩。
抵押权人栏赫然盖着云锦商行的朱印——那是江浙一带三十七个丝商凑的钱柜,专门给快撑不下去的小作坊续命的。
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抵押资产意味着就算工部局强征地产,变卖所得也得先填云锦的债窟窿,他背后的日商主子连块碎布都捞不着!
周探长。
清泠泠的女声从办公楼台阶传来。
周慕云猛地转头,见苏若雪立在晨雾里,月白旗袍下摆沾着点星子油彩——像是刚给哪个工人补过衣裳。
她手里捏着沓纸,最上面那张写满名字,顾苏织坊三百二十七名工人,今早六点整,已分乘五辆卡车去了嘉兴、湖州、昆山。
记者团的镁光灯亮起。
苏若雪将名单举高些,墨迹未干的转聘协议几个字在镜头前清晰可见:新工坊包食宿,工钱比在上海多两成。她眼尾微微上挑,这是顾承砚教她的让镜头捕捉到希望的角度,实业之本,不在厂房,不在织机。她指尖点了点名单,在这些能把经线拧成筋骨,把纬线织成血脉的人。
周慕云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瞥见人群里有个老织工抹了把脸,又赶紧用袖口蹭掉——那是跟着顾老爷从苏州迁来上海的张师傅,按理说该哭天抢地才对。
可此刻老张头直着腰板,冲苏若雪比了个的手势——那是顾苏织坊特有的暗号:第三批工人已安全抵达。
地下印刷所的油墨味钻进顾承砚鼻腔时,他正盯着最后一摞歌本。
封皮印着《实业启蒙歌》,乍看是给孩童识字的课本,翻开夹层,用柠檬汁写的新生布染整流程在火漆下泛着淡褐。
他指尖抚过插图:蚕茧裂开,翅膀化作虹桥,桥那边是层叠青山——这是他熬了三夜画的,破茧不是毁灭,是换个地方抽丝。
少东家,最后十箱装好了。印刷所老陈搓着手,手背上还沾着靛蓝染料,运输队说走水路,每过个码头就留五本,剩下的藏在粮船夹舱里。
顾承砚嗯了声,从怀里摸出个铜哨。
三日前在老钟楼暗格里找到的这东西,此刻还带着体温。
他轻轻一吹,清越的哨音混着印刷机的嗡鸣,在地下室里荡开。
老陈愣了愣:这调子......像《蚕宝宝过桥》?
顾承砚把哨子收进内袋,孩子们唱着歌学识字,商人们翻课本找商机,日本鬼子就算抢到歌本——他指节敲了敲夹层,也得拿火烤半天才能看见字。他望向窗外,晨雾正散,能看见运粮船的白帆往吴淞口去,等他们烤出字来......他笑了笑,咱们的新染坊早就在青山那边织出第一匹布了。
少东家!
急促的马蹄声撞破巷口的晨雾。
顾承砚掀开窗板,见青鸟的青骢马喷着白气停在印刷所门口,马镫上还沾着未干的泥——是从无锡方向来的。
青鸟扯下缠头的蓝布,额头汗津津的:无锡......
先进来。顾承砚转身对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立刻把最后几箱歌本推进暗门。
等他再回头,青鸟已经站在跟前,喉结动了动:无锡福兴染坊的王老板说......
印刷所外,《蚕宝宝过桥》的童谣又响起来。
不知哪个路过的孩童跟着唱,声音脆得像新抽的蚕丝,裹着三月的风,往更北的方向飘去。
弄堂里的童谣还在飘,像根被春风揉软的蚕丝,缠过青砖墙,绕上晾衣绳,最后钻进印刷所半开的木窗。
顾承砚指尖刚触到铜哨,青鸟带泥的马靴已碾过门槛,带起一阵混着草屑的风。
少东家!青鸟额头的汗珠子顺着鬓角滚进衣领,蓝布头巾在手里拧成麻花,无锡密讯——伪装运煤船的帆船昨夜靠岸了!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发颤,铜蚕钮......铜蚕钮顺利交接给渔会首领。
顾承砚的手指在铜哨上顿住。
这枚仿造的明代铜蚕钮,他熬了七夜对照《天工开物》里的记载重铸,表面故意磨出半道缺口——那是当年恒源丝厂被日商强占时,老匠头用牙咬出来的记号。接收者是渔会的人?他问,尾音微不可察地发紧。
青鸟突然拔高声调,眼尾泛红,那首领的爹......是当年跳黄浦江抗议的十三名工人之一。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展开时带落两粒米,他在信里写,我爹咽气前攥着半块蚕茧,说等中国人自己的丝厂再立起来,要把茧子埋在车间地基里
顾承砚接过纸条。
泛黄的毛边纸上,墨迹浸着泪痕,最后一句是今日得铜蚕,如见父面。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有星火在跳。
三个月前在闸北贫民窟听老人们讲十三义士的故事,他往破碗里放了块银元,老太太攥着银元说先生要是真能让丝厂活过来,我把压箱底的蚕种都掏给你——原来那些深夜里的辗转,那些被巡捕房追着跑的凌晨,都在看不见的地方发了芽。
还有更要紧的!青鸟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滚烫,松江传来消息,首批雪岭一号蚕种孵化率九成!他掰着手指头数,您改良的耐寒蚕种,在零下五度的地窖里过了冬,今早破壳的蚁蚕白得像新雪!
顾承砚的呼吸顿住。雪岭一号是他根据现代昆虫学笔记改良的,用苏若雪从苏州老家带来的野蚕种,混着云南山地蚕的基因,原本预计存活率六成。
此刻他耳中嗡嗡作响,连印刷机的轰鸣都成了背景音。
他摸到桌角的茶盏,茶早已凉透,却比攥着块火炭还烫。
他声音发哑,抬手拍了拍青鸟的肩。
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笑,嘴角扯开的弧度像春冰初融,你跑了一夜,去后屋喝碗热粥。等青鸟踉跄着退下,他转身推开窗。
三月的风卷着油墨味灌进来,远处传来卖糖粥的梆子声,混着那首《蚕宝宝过桥》的童谣,突然就清晰了——蚕宝宝,过石桥,桥那边,抽新苗。
午后的南市厂区落了层薄灰。
周慕云的巡捕早撤了,只剩几个扛着铁镐的工人在拆围墙。
顾承砚踩着碎砖往里走,鞋跟磕在染缸碎片上,发出清脆的响。
从前每天清晨,这里该是二十台织机齐鸣的,现在只有风穿过空厂房的呜咽。
顾少东?拆墙的工人停了手,铁镐当啷落地。
顾承砚认得这是上个月偷拿了半匹次品布的老张,此刻对方眼眶通红,您......您来看看?
他没应,目光扫过墙角。
那里堆着拆下来的木梁,最上面横放着块残破的木匾——静丝堂三个字缺了个的左半边,像被刀劈过。
顾承砚弯腰拾起,指腹蹭过匾上的裂纹。
这是曾祖父亲手题的,说丝贵静,心贵定,后来原主荒唐,把静丝堂改成了赌坊,是他花三个月重新漆的。
借个火。他转头对老张说。
老张愣了愣,从裤兜摸出火柴盒。
顾承砚划亮一根,火苗舔上木匾的边角。
橘红色的光映着他的脸,拆墙的工人们围过来,没人说话,只听见木柴噼啪的爆响。
有些东西,必须亲眼看着它烧掉。他低声道,火势渐猛,别人才会相信它真的死了。风卷起灰烬,有一片飘到他手背上,烫得他缩了下,却没躲。
三天前的深夜,他跪在祠堂里,把祖传的《织锦谱》《染经》一页页拓在薄宣纸上,拓完一张就交给苏若雪——她裹着月白披风,怀里揣着七个布包,张师傅的寿衣衬里,李婶的梳头匣,王伯的旱烟杆......
顾少东!老张突然喊,声音带着哭腔,您烧的是匾,可咱们心里的静丝堂......他说不下去,用袖子抹了把脸。
顾承砚望着灰烬里忽明忽暗的火星,轻轻摇头:不是烧,是埋。
等春风再吹起来,它会从更深处的土里钻出来。
黄昏的黄浦江浮着层金红色的光。
苏若雪的月白旗袍被江风吹得鼓起来,像朵落在浪尖上的云。
她望着最后一艘驳船离岸,船舷上漆着废机回收四个大字,可她知道,舱底暗格里蜷缩着二十个年轻技工,每人怀里都揣着本《实业启蒙歌》——夹层里的染整流程,够他们在杭州湾的隐蔽港口支起第一台织机。
接下来去哪儿?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有薄茧,是这三个月亲自养蚕留下的,去那些他们看不起的地方。顾承砚望着江水奔流的方向,声音像浸了铁水,去县城的破祠堂,去乡下的老谷仓,去他们懒得挖的山坳角落。他转头看她,眼里有光在跳,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怎么起第一针,中国的丝,就永远不会断。
江风掀起他的半旧长衫,袖口露出一线暗纹——那是苏若雪昨夜偷偷绣的,用的是雪岭一号蚕结的第一颗茧,丝线细得像月光。
此刻暗纹在风里起伏,像蛰伏的春雷,等着在某个黎明炸响。
查封三日后的清晨,南市厂区已成一片瓦砾。
有个穿灰布短打、戴旧草帽的拾荒老汉蹲在废墟里,竹篓里装着碎瓷片、断铜钉。
他用枯枝拨拉着焦土,突然停住——在烧黑的木梁下,露出半枚铜蚕钮的缺口。
老汉抬头望了眼天,阳光透过云隙落下来,照得他眼角的皱纹里都含着笑。
他把铜蚕钮揣进怀里,竹篓往肩上一搭,往更深的巷弄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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