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包厢里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马文昭捏着雪茄的手重重砸在红木茶几上,玻璃烟灰缸跳起来又落下,溅出几点火星。
他西装领口敞着,领带歪在锁骨处,酒气混着雪茄味熏得侍应生直往后缩:“瑞士银行?顾承砚那穷酸绸庄能有什么抵押物?上个月他找汇丰贴现汇票,我让老陈在备注栏加了‘关联方担保存疑’——”
“马先生。”侍应生突然弯腰递上一个牛皮纸信封,“楼下茶房说有位穿墨绿旗袍的太太让转交,说是您要的‘老账’。”
马文昭醉醺醺地扯断封蜡,里面滑出一叠影印账页。
第一页最上面的日期让他瞳孔骤缩——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十七日,正是川崎物产以“技术合作”名义收购顾家染坊那年。
他手指发颤地往下翻,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衬衫领:日本正金银行的电汇凭证、巴拿马注册公司的转账记录、还有那笔他以为永远沉在黄浦江底的“设备损耗补偿”——每一笔都盖着川崎商事上海支店的钢印,在暖黄灯光下泛着冷光。
“谁、谁送的?”他掐灭雪茄,烟灰簌簌落在账页上,“那女人长什么样?”
“只记得旗袍上绣着玉兰花。”侍应生缩着脖子后退两步,“茶房说她塞了两块大洋,说‘马先生看了便知’。”
马文昭突然抓起账页往壁炉里扔,火舌刚舔到纸角,又猛地抽回来——最后一页右下角,用红墨水画着个极小的算盘标记,正是他让账房做假账时的暗号。
他跌坐在沙发里,酒意全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顾家...顾承砚这小子什么时候——”
“叮铃——”
三楼拐角的留声机换了曲子,爵士乐的鼓点混着楼下舞池的喧哗,像根细针扎进他太阳穴。
他望着被自己揉皱的账页,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霞飞路遇见的苏若雪——那女人抱着账本从他身边经过,发间玉簪晃了晃,当时他还笑她“顾家养了个女账房”,现在想来,那支玉簪怕不是捅进他心口的刀。
此时法租界一栋石库门二楼,苏若雪正对着台灯核对最后一张凭证。
她腕间银镯碰在瓷杯上,发出清脆的响。
蓝墨水在“桐油采购”四个字上圈了又圈,那两家“协兴昌”“福源泰”的名头,她昨日刚在公共租界工商名录里查过——注册地址都是同间弄堂的阁楼,连电话都是同一个。
“若雪姐。”楼梯传来轻响,青鸟掀开门帘,黑色围巾还沾着夜露,“德国钟表行的老周说,这个信托基金的受益人代码要送到香港才能查。”他把抄着账户编号的纸条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她面前堆成小山的账册,“你这三天只睡了四个时辰。”
苏若雪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指尖抚过一张被红笔标红的“损耗单”——原主记录的“虫蛀损毁”数量,比实际盘库多了三成。
这是她半个月前在霞飞路女校教会计课时,那个被川崎辞掉的张会计塞给她的。
当时那女人攥着她的手哭:“苏小姐,他们把我们的血汗钱都汇去日本了,连给孩子买米的钱都要扣...”
“辛苦你了。”她将纸条折成小方块塞进青鸟衣袋,“明早船期,你跟老周一起走。”
窗外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她起身拉上窗帘,台灯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暖黄的影。
案头摆着顾承砚昨日送来的茉莉花,还带着晨露的香。
她忽然停住整理账册的手——那笔重复的“桐油采购”,收款方竟是英国的“安格利亚信托”,而川崎上月刚用这个信托的名义,在闸北买了二十亩地。
“若雪。”楼下传来门环轻响,是顾承砚的声音,“钱庄那边问清楚了。”
苏若雪把所有账册锁进铁皮箱,又往领口别了朵白兰花,这才下楼开门。
顾承砚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个牛皮公文包,袖口沾着点钱庄的铜绿味。
他看她眼底的青影,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马文昭的资金通道被工部局盯上了。”
“怎么说?”苏若雪跟着他走进客厅,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桂花糕。
“我扮成南洋归侨去新泰钱庄,掌柜的一听马文昭的名字就直摇头。”顾承砚打开公文包,里面是张伦敦汇丰的信用状复印件,“他说上月工部局查洗汇,马文昭替川崎走的三笔款子全被截了。现在租界里稍有头脸的钱庄都不敢接他的单子。”
苏若雪指尖轻轻敲着铁皮箱,眼尾微挑:“那封账页该送到《申报》了。”
“再等等。”顾承砚拉过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银镯传过来,“今晚你先把这些关联交易理清楚。我让人在公共租界找了个报馆,明天头版要登的东西——”
“我知道。”苏若雪打断他,低头从箱底抽出一叠誊抄工整的账目,“匿名商评,《沪上买办生态考》。”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白兰花的香混着弄堂里飘来的煤球味,“马文昭不是说账本能压死我们么?”她抬头时眼里有光,“那我们就用他的账本,砸穿他的命门。”
顾承砚望着她被灯光染亮的侧脸,忽然想起前日在海关大楼台阶上,她举着油印传单说“要让全上海知道川崎的血钱”时的模样。
那时风掀起她的裙角,他突然明白,所谓商道,从来不是账本上的数字游戏——是眼前这个女人,把每一笔假账都看成被克扣的工钱,把每笔暗款都看成浸血的子弹。
“去睡吧。”他揉了揉她的发顶,“明早我让人送豆浆来。”
苏若雪应了一声,却没有上楼。
她打开台灯,取出钢笔和信笺,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第一行字:“沪上买办者,多以‘居间’为名,行‘代持’之实......”
窗外,黄包车的铃铛声渐渐远去,弄堂口的路灯忽明忽暗,将她伏案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柄正在磨刃的剑。
黄包车的铃铛声消失在弄堂尽头时,苏若雪笔下的墨痕正沿着信笺纹路蜿蜒。
台灯罩子压得低,暖黄光晕只圈住她微垂的眼睫,腕间银镯随着运笔轻晃,在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她写“某马姓经纪人借南洋贸易为名,以巴拿马空壳公司为中转,将华商货款分拆汇入日本正金银行”时,笔尖突然顿住——记忆里张会计攥着她手哭的画面浮上来,那女人指甲缝里还沾着染缸的靛蓝,“苏小姐,我家小宝发烧,想预支五块钱药费,账房说‘损耗没结清,一概不支’......”
她将钢笔在墨水瓶里蘸得更深些,再落下时字迹更沉:“所谓‘居间佣金’,实则是将华商利润层层抽骨,最终化作东京工厂的煤,旅顺军港的铁。”最后一段,她抄下那两个“协兴昌”“福源泰”的虚假注册地址,又附上德国钟表行老周连夜查到的信托受益人代码——这些数字像钉子,要钉死马文昭的每一条暗渠。
窗棂传来夜猫子的低嚎时,她终于搁笔。
信笺边缘被压出浅浅的指痕,墨迹未干处泛着青。
她从樟木匣里取出半枚翡翠平安扣,对着台灯照了照——这是顾承砚母亲留下的,前日他说“若雪,要做带刺的玫瑰”,便将这枚祖传之物剖成两半,“你拿这半块找报馆,他们认顾家的印”。
天刚蒙蒙亮,苏若雪裹着墨绿旗袍出了弄堂。
她将信封装进牛皮纸袋,外层糊上《申报》广告页,绕了三条街才到爱多亚路。
《大公报》门房老陈正扫台阶,见着她递来的纸袋,眼神在翡翠扣上顿了顿,压低声音:“昨儿有穿黑风衣的在报馆转,您这文章......”
“就登在经济版夹缝。”苏若雪将平安扣塞进他掌心,“要让那些数着算盘的掌柜们,能在茶盏旁翻到。”
老陈点头时,晨雾里飘来电车的“叮叮”声。
她转身往回走,青石板上还凝着露,鞋跟敲出清脆的响——像在敲某扇即将打开的门。
马文昭是被茶房的尖叫惊醒的。
他揉着宿醉的太阳穴掀开锦被,就见《大公报》经济版摊在妆台上,头版标题《沪上买办生态考:双重账下的血钱流向》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抓过报纸的手在抖,第三段“某马姓经纪人”几个字被他指甲抠出了洞。
“查!给老子查是谁送的信!”他踹翻了妆凳,景泰蓝花瓶“哐当”砸在地上,“把巡捕房的王队请来,老子要封了《大公报》——”
“马先生。”管家颤巍巍捧来另一叠报纸,“《生活周刊》也登了,还配了信托账户的截图......”
马文昭抢过报纸,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报上那串数字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川崎上月让他走的那笔“设备款”。
他突然想起昨夜百乐门收到的账页,想起苏若雪发间那支玉簪,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顾承砚!苏若雪!老子要你们——”
“叮铃铃——”电话骤响。
马文昭抓起话筒,听筒里传来汇通钱庄掌柜的公鸭嗓:“马先生对不住,我行董事会决议,即日起暂停与您所有业务往来......”
“放屁!老子存了三十万现大洋在你们这儿!”
“是......是工部局查得紧,说您的账......有洗汇嫌疑......”
马文昭摔了电话,瓷片溅在红木墙上。
他扯松领带冲下楼,司机刚把轿车开出院门,就见对街新泰钱庄的伙计正往墙上贴告示:“鉴于某关联方信用风险,暂停相关业务合作”。
他望着那行字,突然觉得喉头发咸,抬手抹了把嘴——竟是血。
川崎商事的樱花logo在玻璃门上泛着冷光。
马文昭踹开办公室门时,川崎正用银剪修剪案头的山茶花。
他西装前襟沾着咖啡渍,领带歪在锁骨处,活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疯狗:“提前支佣金!我要二十万!”
川崎放下银剪,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马桑,你该知道,帝国商人最看重信用。”他抽出份《大公报》拍在桌上,“现在全上海都在说你‘吃里扒外’,我的纺织机还要不要卖给华商?”
“那是顾承砚的阴谋!”马文昭扑过去按住桌沿,“我帮你们吞了顾家染坊,截了十六家绸庄的订单——”
“所以你的失误,需要双倍利润弥补。”川崎推开他的手,“这个月必须让‘福源泰’多走五十吨生丝,否则......”他指尖划过桌上的武士刀,刀鞘上的金漆闪了闪,“东京总社会认为,上海需要新的代理人。”
马文昭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博古架上。
青花瓷瓶晃了晃,“啪”地摔碎在地。
他望着满地碎片,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扫帚的沙沙声。
青鸟的竹扫帚扫过走廊时,特意让竹枝在门框上刮出刺耳的响。
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袖管沾着水痕——这是他今早从霞飞路洗衣铺“借”的。
川崎的秘书刚从档案室出来,他便哈着腰凑过去:“先生,要帮忙倒茶吗?”
秘书皱着眉挥挥手。
等那道身影转过楼梯角,青鸟的手已经按在档案室的铜把手上。
锁是最普通的弹子锁,他从裤袋摸出细铁丝,三两下便挑开了。
档案架第三层,标着“沪-23”的牛皮纸袋安静躺着。
青鸟戴上白手套,迅速抽出里面的审计报告——“上半年经营风险:可控”几个字刺得他眯眼。
他从怀里掏出份复印件,那是苏若雪连夜誊抄的,末页用红笔加粗了“重大舞弊疑云:资金流向与业务记录严重不符”。
走廊传来脚步声时,他刚把原件塞进怀里。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纸片,扫帚在地上划出“S”形——这是给顾承砚的暗号:成了。
三日后的顾家绸庄前院,顾承砚站在青石板上,望着檐下挂的十七块“诚信联保”木牌,嘴角终于有了笑意。
老周头攥着他的手直抖,那双手掌纹里还沾着蚕沙:“顾少,从前我们怕账算不清被人坑,现在有了苏小姐的复式账模板......”他指了指墙角的算盘,“上个月我照着记,才发现被牙行多扣了三成运费!”
“往后咱们抱团,谁也坑不了。”顾承砚拍了拍他肩膀,目光扫过院门口排队的掌柜们——连去年倒戈卖劣布的王阿福都来了,正搓着双手跟账房先生打听模板用法。
后院传来捣浆声。
苏若雪蹲在青石板上,身边堆着晒得半干的桑皮。
她握着木槌的手起起落落,米白色的纸浆在石臼里泛着光。
弄堂口的风掀起她的裙角,捎来前院的笑声:“顾少,这模板能教我家小子不?”“学!得让我家闺女也学,账算清了比戴金镯子强!”
她停住捣浆的动作,望着石臼里浮动的纤维——这些桑皮要晒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做成最坚韧的纸。
就像眼前这些掌柜,从前被假账压得抬不起头,现在终于知道,账本也能成盾牌。
“若雪姐。”青鸟从角门进来,手里攥着张电报,“东京回电了,川崎的账户被总社冻结了。”
苏若雪接过电报,阳光正落在“重大舞弊”四个字上。
她抬头时,看见顾承砚正从前院望过来,西装领口微敞,眼里有光。
这时,弄堂外突然传来铜锣声。
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就见苏府朱漆大门前,站着个穿宝蓝长衫的中年男人。
他手里举着张黄纸文书,清了清嗓子,声音像撞钟般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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