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丝还在飘,静安寺法庭外的石阶已被踩得湿滑。
人群早已散去,记者簇拥着闪光灯追逐的那个背影也消失在街角深处。
只有苏景昌仍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残像。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被法院退回的“退婚书”,纸角已因雨水浸润而发皱,墨迹晕开,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
袖中那张银票也软了,原本烫金的数额如今沾了潮气,黏在掌心,仿佛一块腐烂的疮痂。
“顾承砚……”他咬牙切齿,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你以为一张红印就能定乾坤?商界不是法庭,人心也不是判词能绑住的!”
他抬起头,眼神阴鸷如刀。
原以为借舆论之手撕毁婚约,便可将苏家从这场风雨中摘出,顺便踩着顾家失势的机会,在租界新贵面前换些人情筹码。
可他没想到,顾承砚竟会反手一击,把整个苏家的道义根基钉在了耻辱柱上——更没想到,《申报》今晨头版竟将那张退婚书影印刊登,配文冷峻:“谁撕得了十年情义?”
底下还有编者按:“一纸私议,欲代法理;一己之私,妄断终身。沪上礼崩乐坏至此,岂不寒心?”
这哪里是新闻?
分明是一记当众耳光,抽得他脸面尽失,连带苏府多年清誉也被拖入泥潭。
但他还没输。
钱,才是真正的权力。
只要让顾承砚借不到一分钱,他的绸庄就得断血;只要资金链一断,那些工坊、女校、合作社,统统都会变成笑话。
什么“实业救国”,什么“民间火种”,没有银元撑腰,不过是一场悲情演出!
“你不让我好过……”苏景昌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那我就让你连一文钱都借不出来!”
午后,江西中路。
青石板路上车流不息,黄包车夫吆喝着穿梭于洋行与钱庄之间。
顾承砚推开“源丰隆”钱庄雕花木门时,铜铃轻响,掌柜正笑呵呵迎上来,递过一杯龙井。
“顾少东亲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茶香氤氲,笑容却在听到“顾氏绸庄”四字后骤然凝固。
掌柜动作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从柜台下取出一份油印小册子,推到桌前。
《沪上商贾风险通报》。
泛黄纸页上,“顾承砚涉嫌军火走私,正被工部局密查”一条赫然加了红圈,旁边还附有“多家日商索赔未果”的虚假账目摘要。
顾承砚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热气拂过眉眼。
他没动怒,也没争辩,只是缓缓合上册子,抬眸直视对方:“所以,你们宁可信一张黑纸,也不信法院刚盖下的红印?”
掌柜干笑两声:“顾少,生意场上讲的是风评。风一起,哪怕没雨,伞也得撑。”
“风评?”顾承砚唇角微扬,带着一丝讥诮,“那我倒要问问,是谁在背后放风?又是谁,敢伪造工部局文书,捏造逾期记录?”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声起。
青鸟悄然入内,不动声色递上一封密函。
顾承砚扫了一眼,眼神渐冷。
原来,昨夜苏景昌秘密会晤三家钱庄代理人,不仅散布“顾承砚即将被捕”的谣言,还伪造了两笔高达十五万银元的“逾期借款”,并以“知情人士”名义提交商会风控组备案。
手段卑劣,但足以动摇银行信用评级。
“他们想让我破产。”顾承砚将密函收入怀中,语气平静得可怕,“那就成全他们——演一场给他们看。”
回程车上,窗外细雨绵绵。
一辆黄包车正吃力地爬坡,车夫满头大汗,绳索勒进肩肉里,孩子坐在后座,紧紧抱着一只破旧书包。
顾承砚静静望着,忽然问:“我们账上还有多少现银?”
青鸟低声答:“仅够维持工坊三月运转。若加上未结货款,勉强撑五个月。”
“不够。”他摇头,“要让他们信以为真,就得真到连自己人都怀疑。”
片刻沉默后,他嘴角浮现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早有预料的棋手终于等来了对手落子。
“今晚,贴出告示——顾家绸庄即日起,暂停收购废布三日。”
青鸟一怔:“可是……桐乡那边已经收了三百多担,主妇们都在等着……”
“正因如此,才要停。”顾承砚目光沉静,望向远方灰蒙的天际线,“我要让上海滩知道,顾氏绸庄‘撑不住了’。”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水花。
没人注意到,那双深邃的眼底,正燃着一场风暴的前兆。
第543章 真账单,假信用
消息如风,一夜之间卷过黄浦江两岸。
“顾家绸庄暂停收购废布三日”——这本是一则不起眼的公告,却在民间激起千层浪。
桐乡拾遗工坊外,天未亮便已人头攒动。
主妇们抱着洗净晒干的碎布,脚上还沾着泥,脸上写满焦虑。
她们不是来讨价还价的,而是为孩子下个月的学费发愁。
“我家小宝识字班就靠这点钱撑着!”一个瘦弱妇人红了眼眶,声音发颤,“若这布没人收……我们这些女人还能做什么?”
人群骚动中,苏若雪披着素色斗篷走了出来。
她未施粉黛,眉目清冷如初雪,可一开口,却似春风拂面:“姐妹们,听我说一句——三日而已,识字班不停,缝纫课照开。顾家不会弃你们于不顾。”
她说得轻,可每个字都像钉进人心。
有人抽泣起来,有人默默把布包重新捆好。
但只有最亲近的女管事知道,那一夜,苏若雪彻夜未眠。
她在女子缝纫学校的地下室清点桑皮浆库存,亲自监督将三百担废布转为再生纤维原料,悄悄运往苏州合作作坊。
更令人震惊的是,她召集了二十名成绩优异的女学生,以“私人互助”名义向同学借款,每一张借条都由她亲笔拟定:本金、利率、还款期限、违约责任,一字不落。
“这不是施舍。”她在油灯下抬头,目光灼灼,“这是让她们明白——女人也能做债主,也能立信。”
而此时,江西中路的风云正在悄然汇聚。
第四日黎明,晨雾尚未散尽,上海纱业公所的大门刚开,一道挺拔身影已立于阶前。
顾承砚一身藏青长衫,外罩呢子大衣,手提一只乌木箱,箱角包铜,锁扣锃亮。
他没有通报,径直走入议事厅。
厅内已有十余位厂主在场,正低声议论昨日《申报》那篇“婚书与信用”的社论。
忽见顾承砚现身,众人皆是一怔。
“顾少东?”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厂主皱眉,“你来做什么?今日是内部结算会。”
顾承砚微微一笑,将木箱置于中央长桌,当众开启。
哗啦一声,泛黄纸页倾泻而出——十七叠账册副本整齐排列,封面上赫然印着各家工厂名称与年份。
“这是近三年来,纱业公会十七家会员厂的真实流水记录。”他语调平稳,却如惊雷炸响,“全部由苏若雪逐笔复核,误差率低于千分之三。”
全场死寂。
有人脸色骤变,有人下意识去捂自己的账本。
“我知诸位疑虑。”顾承砚环视众人,目光如炬,“这些年,日商压价、买办吃利、银行拒贷,我们节节败退。为何?非技不如人,非货不佳,而是信用崩塌!他们说我们华商账目不清、欺诈成性,所以不肯授信、不敢合作——可谁给过我们自证的机会?”
他顿了顿,从箱底取出另一叠纸。
“这是我妻子苏若雪,以私产筹款资助桐乡工坊的借据。共三十七张,总额两万一千银元,借款人皆为底层女工。每一笔,都有凭证、有签名、有还款计划。”
他轻轻放下那一摞薄纸,仿佛放下一座山。
“她说了一句话:‘女人也能放贷,只要账做得真。’”
议事厅内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良久,那位老厂主颤巍巍地伸手,拿起一张借条,反复查看签名与印章,声音沙哑:“这……是真的?”
“自然。”顾承砚点头,“阳光之下,无不可查之账。今日我在此发起‘阳光账盟’——凡愿公开真实账本者,顾氏绸庄将以出口订单为其提供信用背书,优先对接南洋、欧美客商。”
话音落下,犹如投石入湖。
有人冷笑:“顾少东,你是想拿自己当裁判?”
“不。”他摇头,“我不是裁判,是第一个交出账本的人。顾氏绸庄,从今日起,每月十五日对外公示经营报表,接受同业质询、媒体监督。”
整个纱业公所沸腾了。
这不是商战,是革命。
当晚,《大公报》头版刊发深度专题——《从婚书到账本:顾苏夫妇以婚姻之正,立商业之信》。
文章犀利指出:“昔日一纸婚约可被权势撕毁,今日万千账单却筑起不可撼动的信任高墙。顾承砚所图,非一家之兴衰,实乃重建民族工商之魂!”
更有内幕流出: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特派专员已于傍晚秘密约见顾承砚,对其“民间信用重建实验”表示高度关注,或将在长三角试点推广。
消息传至百乐门舞厅时,苏景昌正搂着一名歌女饮酒作乐。
侍者低声耳语几句,他手中高脚杯猛地滑落,猩红酒液泼洒在雪白地毯上,像极了一滩凝固的血。
他瞪着眼,嘴唇哆嗦:“他……他竟用账本翻身?”
身边幕僚低声道:“不止如此,今早已有三家钱庄主动联系顾家,愿以五厘低息提供短期周转贷款。他们说……看中的是‘透明度’。”
“透明度?”苏景昌怒极反笑,眼神阴狠,“他顾承砚以为几张破纸就能洗清嫌疑?真正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窗外雨势渐大,霓虹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扭曲成迷离光影。
而在法租界某咖啡馆角落,两名掮客缩在昏黄灯下低声交谈:
“听说顾家真要倒了?连苏府都不认这门亲。”
话音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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