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轮回,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一个月。
夜风,穿过残破的殿宇,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月光如水银,无声地倾泻下来,将满地的断壁残垣镀上一层冰冷的清辉。篝火烧得旺,火星“噼啪”作响,卷着碎木的灰烬升腾,又在寒风中散去。
通正端来晚饭,两个馒头,两碗粥,一碟腌菜!
崇祯停下了扫地的动作。
与通正席地对着一块青石台,开始了他们的晚餐(我无需吃饭)。
他靠着一根断裂的殿柱,久久地望着天边那轮残月,那张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的脸,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已在这里扫了近月余的落叶与尘土,动作从最初的生涩抗拒,到如今的麻木熟练。那身属于帝王的贵气,被这日复一日的枯燥劳作,与这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一同磨去。
通正也停了下来,放下筷子,陪他一起看着月光,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两尊没有魂魄的石雕。
我自入定中睁开双眼,拿起一根烧得半焦的枯枝,拨了拨眼前的火堆,让火焰烧得更旺一些,也更暖一些。
“在想什么?”我的声音很轻,打破了这片废墟上的死寂。
崇祯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依旧望着那轮残月,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顽石在摩擦。
“在想……朕是不是做了一场,长达十七年的噩梦。”
他依旧自称为“朕”。那份刻入骨髓的帝王印记,即便国破家亡,身死魂消,也未曾被彻底抹去。
“袁崇焕……”他径自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悔恨,“朕当年,就不该杀他。”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本已是死寂的眼眸,在火光的映照下,竟重新燃起了两团痛苦的火焰。
“朕知道他有才,也知道他或许是冤枉的。可那些文官,东林、阉党余孽……他们一个个,拿着那些捕风捉影的奏疏,在朕的耳边,日日念,夜夜念。他们告诉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告诉朕,袁崇焕拥兵自重,与那建奴私下有勾结。他们说得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
他伸出手,那双原是执掌朱笔的手,此刻却布满了茧与污垢。他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朕怕了。朕怕他成为第二个赵匡胤,怕这大明的江山,断送在朕的手里。所以朕杀了他,用最酷烈的方式,千刀万剐,传首九边。”
他的声音在颤抖,那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悔。
“可朕杀了他,换来了什么?换来了边军的分裂,换来了祖大寿的降清,换来了那关外铁骑,再无半分的掣肘!朕亲手斩断了这大明朝,最后的一道屏障!”
“还有孙传庭……”他又提到了另一个名字,那声音里的痛苦,愈发的浓重,“朕知道他手中的秦军,是这天下最后的精锐。可朕没有钱,没有粮。满朝的文武,一个个都哭穷,宁可将银子埋在自家的地窖里发霉,也不愿拿出来,充作军饷。”
“朕没有办法,只能逼他出关,只能让他用那支疲惫之师,去与那士气正盛的闯贼决战。朕明知那是死路,却还是把他,亲手推了上去。”
他低下了头,将脸深深地埋入掌心,那单薄的肩膀,在清冷的月光下,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着。
“朕错了……”
“朕真的错了……”
如同困兽般的呜咽,自他的指缝间,无声地溢出。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被命运彻底压垮的男人,在这片埋葬了他所有荣耀与尊严的废墟之上,做着迟到了的,却又无比真诚的忏悔。
许久,许久。
直至他的哭声,渐渐平息。
我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
“他们会回来的。”
崇祯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充满了不解与荒谬的希望。
“什么?”
“我说,袁崇焕、孙传庭,还有那些为你大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忠臣良将。”我看着他,掐指一算后说道,“三百年后,他们会再转世为人。”
我的话,让他彻底地呆住了。
“转……转世?”
“不错。”我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的枯枝,在身前的灰烬之中,画下了一个代表着“循环”的圆圈,“天道有常,生死轮回。他们的魂魄,并未消散。只是他们此生,死得太过惨烈,心中那股怨气与戾气太重。需要时间,去洗涤,去抚平。”
“为何……为何要三百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为何不让他们快些转世?若有他们相助,朕……我……大明的江山,或许还有……”
“没有或许。”我打断了他,声音冰冷得如同这废墟上的顽石,“即便他们明日便转世,即便你手中,再多出十个袁崇焕,百个孙传庭,也救不了你的大明。”
“为什么?!”他不甘地嘶吼。
“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们朱家哪位帝王吗?”
“不知道!”崇祯疑惑地摇摇头。
“是嘉靖帝!”我说道。
“你可能听说过,我与他的女儿思柔感情深!”
“嘿嘿,是小时候听兄长当故事讲的。”
“你也听说了我为他延寿是吧!”
“嗯,是的。”崇祯答道。
“我为他延寿,真不是为儿女之情,是他确实有修道天赋,虽被凡间事物缠绕,没有修出什么道果,却把道家的‘垂拱而治’发挥到极致,他能审时度势,知人善用,谁是干臣,能臣,忠臣,谁是小人,坏人,该怎么把他们摆在什么位置,发挥作用,他做得很好,你细想!”
崇祯沉默一阵后,醒过味来道: “朝廷没钱,可一应开支全是钱,他就让严嵩他们去做,而大义,道德就让徐阁老做。”
“这样能干的帝王,却因贪长生,被光明教胁迫了,可惜呀,可惜呀!这是他的悲剧,也是大明悲剧的开始,光明教不但要他的命,还要他的运,当我见到他时,运已被吸了一部分,命就快没了,我当时也真是无知者无畏呀,竟然就给他延寿,现在想想都后怕。”
我顿了顿继续道:“可偏偏巧合,他的寿数本应还有几年,是光明教使坏,缩短了他的阳寿,所以,我只是做了顺天应命之事,加上白泽作为龙族的护法,才没有功亏一篑,得到了天道的默许!”
“我少年时的胆子,也是在那时越来越大的,后来磨砺多了,就越来越敬畏天道了。”
“是呀,思柔公主殿下,用你同样的办法为隆庆帝续命就……”崇祯补充道。
“我当时在魔渊,要是知道塔这样做绝不会让她冒险!”我说道。
“是不是你对我们朱家好,有这个因素。”崇祯微笑地看我一眼,说道。
“你以后就知道正道联盟对朱明王朝做了多少事!”
“你是恨我不争气吧?”崇祯问道。
“不,其实我们都曾是与天道的抗争者,不同的角色而已,且都是输家,输了半子。”我微笑道。
“那,我们还是同道中人呢!”崇祯打趣说。
“是呀,你的结局也不是完全由你造成的。”
“隆庆开关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整个社会高速发展。发展好吗?”
“难道不好吗?”穷怕了的崇祯反问道。
“发展当然好,但也是隐忧的开始,巨量的社会财富,人心就更难把控了,贫富差距拉大,人口暴增,城镇人口大量增加,特别是既得利益者人口数量暴增,加剧了底层供养的负担,且收税为了方便改为收银子。”
我继续道:“一旦天灾,持续的天灾,粮食减产,怎么办?”
崇祯没有回答。
我又说:“再加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外敌,选中了你,怎么办?”
“没办法!”崇祯答道。
我只是伸出手,指向了那遥远的,被黑暗笼罩的北方。
“其实,清军入关,亦是天道的一环。”
我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心上!那张脸惨白如纸!
“天……天道……”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那眼神之中,写出比国破家亡还要强烈,是信仰级的绝望,“朕乃天子!朕承天命,牧守四方!天道……为何要助那蛮夷,毁我华夏江山?!”
“因为,这并非是毁灭。”我摇了摇头,看着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平静地道出了一个,足以颠覆他认知的残酷真相。
“而是一场,试炼。”
“试炼?”
“对,一场劫数,一场考验。”我手中的枯枝,在灰烬之中,画出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又在山峰之顶,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正在向上攀爬的人影。
“这方天地间的人,从那茹毛饮血的上古,到如今的礼乐文章,看似是走了很远。但人们的‘魂’,却依旧是脆弱的,充满了劣根性。人们会因一己之私而党同伐异,会因眼前的苟安而故步自封,会因绝对的权力而腐化堕落。”
“这样的‘魂’,承载不起这方天地,成为不了这万物真正的‘主宰’。”
“所以,天道,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足够无情的刀,来为你们‘刮骨疗毒’。”
我指着那北方,声音变得悠远而又冷漠。
“那关外的铁骑,便是这把刀。他们会带来的是长达数百年的试炼。他们会剃去你们的发,更换你们的衣冠,会试图磨平你们的棱角,斩断你们的脊梁。”
“在这场漫长的黑暗之中,那些骨头软的,会跪下去,会成为新主的鹰犬,反过来,去撕咬自己的同胞。”
“但那些骨头硬的,那些心中还记着‘华夏’二字,还存着不屈之火的魂魄,他们会站起来。他们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与牺牲之中,去反思,去觉醒。”
“他们会明白,能拯救他们的,从来都不是高高在上的某一个‘天子’。”
“而是他们自己。”
“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不愿为奴的……人。”
我的话,让崇祯彻底地陷入了沉默。
他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我手中那根平平无奇的枯枝,看着那灰烬之中,那个依旧在向上攀登的,小小的,却又无比倔强的人影。
他那颗被十七年的帝王生涯,与那煤山之上的结局,折磨得支离破碎的心。
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碾碎了。
却又在这片废墟之上,被那全新,充满了希望的蓝图,重新拼接了起来。
“那……之后呢?”许久,他才缓缓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却不再有之前的愤怒与不甘。只有窥见了真正天机之后,生出的敬畏与……向往。
“之后?”我笑了。
我手中的枯枝,轻轻一挥。
那灰烬之中的山峰,人影,尽数被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充满了无限可能的……
星空。
“之后,这片土地上,将再无帝王。”
“之后,人人生而平等,再无高低贵贱之分。”
“之后,人们会用那名为‘科学’的钥匙,去打开这天地万物的奥秘。人们的脚步,将不再局限于这片小小的神州。你们会踏上月亮,会走向星辰。”
“每一个人,都将不再是那围绕着某一个‘太阳’旋转的行星。”
“每一个人,都将成为自己的太阳。”
“人人如龙。”
我说完了。
我将手中的枯枝,轻轻地扔入了那渐渐熄灭的篝火之中。
火苗,最后一次,向上窜起,将那根承载了“过去”与“未来”的枯枝,彻底地吞噬。
化为了一缕青烟,消散在了这片,即将迎来黎明的,宁静夜色之中。
崇祯,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那堆,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温的灰烬。
他那双寂的眼眸,在这一刻,竟重新亮起了无比明亮的光。
那光,不再是属于帝王的威严。
亦非是属于殉国者的悲壮。
那是一种在放下了所有执念,勘破了所有虚妄之后,属于一个真正的“人”的……
新生。
许久,许久。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看我。
亦没有再去看那个,早已是在角落里,沉沉睡去的通正。
他只是对着那遥远的,即将要现出第一缕晨曦的东方天空。
对着那个,他曾为之奋斗,也为之毁灭的“过去”。
对着那个,我为他描绘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未来”。
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了那把被他倚靠在墙角的竹帚之前。
他将它重新握在了手中。
那动作不再有半分的抗拒与羞辱。
只有一种,即将要踏上全新征途的平静与坦然。
“朱由检。”
他看着我,他那张清瘦的,布满了憔悴,却又无比坚定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释然的微笑。
“我叫,朱由检。”
我知道。
那个属于大明朝的,刚愎自用的崇祯皇帝。
在这一刻,彻底地死去了。
那个属于清玄观的,即将要用余生去忏悔,也去求索的修行者。
在这一刻,才算真正的……
诞生。
这场持续了一夜的,残垣夜话。
既是对他的救赎。
也是我彻底放下,对这人间“王朝”二字的执念的……
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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