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余烬在晨风中明明灭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旋即散入那片由灰转白的天光。
朱由检发出一声:
“那样的新世界真好!”
他握着那把粗糙的竹帚,静静地立在残破的殿宇之前,如同一尊望向东方的石像。
不再是背负着二百七十六年江山社稷,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崇祯皇帝。也不是那个在煤山之上,以发覆面,了却一生的可悲殉国者。
他只是朱由检。
一个从一场长达十七年的噩梦中醒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日出,用自己的耳朵,去听这风声,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这清晨寒意的……人。
那张清瘦的脸上,所有的痛苦与不甘,都已褪去。只剩下勘破了虚妄之后,近乎于“空”的澄澈。
他的帝王心,在这一夜的长谈之中,在那番关于“天道试炼”与“人人如龙”的宏大图景面前,已化为了飞灰。
“那样的新世界确实好,可也确实要革你我这样人的命呀!”我笑着对崇祯说。
“是呀,人人平等,没有压榨机制,做个普通人我也愿意!”崇祯回答道。
“是呀,我也心向往之,但由不得我自己了。”我有些遗憾的说。
崇祯笑笑说:“神也有不满足的时候呀,哈哈哈!”
然后,转过身来,主动叫了一声:
“通正,干活啦!”
通正从睡梦中醒来,见崇祯主动开始干活了,向他报以微笑,然后去做早餐去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虽身着布衣,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身影。我知道,时机到了。
决定晚上再点拨他一次。
白天的日子过得很快。
当太阳落山时,我请崇祯来到一间刚刚修复好的静室,坐下。
“你的祖上,从太祖朱元璋,到那痴迷丹道的嘉靖,其实都身具修道的根骨。”我的声音很轻,打破了这黎明前的宁静,“只是那身龙袍,既是无上权柄,也是最沉重的枷锁。它锁住了你们的七情六欲,也锁住了你们与这天地沟通的灵窍。”
朱由检缓缓地转过身,那双重新恢复了清明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里面没有惊讶,只有一丝了然。他似乎从那些皇家秘闻与自身的经历中,隐约触碰到了这个层面。
“只可惜,生于帝王家。”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再无半分的苦涩,只有放下的释然。
“是呀,帝王家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呀,是多少人想触碰的位置!”
“只有生在帝王家,才知道,帝王家有帝王家的难处!”
“不少人,还以为你天天吃饺子,夜夜有新欢呢!”
“我曾听说护国真君住的居所,那是在仙山上,好似云顶天宫,如仙府,没晓得,是一片废墟呢!”崇祯微笑道。
我看聊得气氛也差不多了。
平静地看着他,问出了那个决定他后半生命运走向的问题。
“你可愿入我门下,修习这方外之道?”
我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的郑重。
“只是你此生尘缘太重,帝王业障缠身,即便踏上此路,成就也终究有限。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窥得那长生之秘,更遑论飞升大道。”
“你所求的,将不再是那万人之上的权柄,亦非那与天地同寿的不朽。”
“只是一颗能于这红尘万丈之中,安放己心的……平常心。”
“你可愿意?”
我以为他会犹豫,会权衡。
然而,他没有。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曾俯瞰过万里江山,也曾被猜忌所填满的眼眸,此刻,清澈得如同一泓秋水。
缓缓地摸了摸身边那把象征着他“新生”的竹帚。
他对着我这个将他从死亡中拉回,又将他所有尊严都彻底碾碎的神秘道人,缓缓地跪了下去。
那动作不再有半分的抗拒与羞辱。
只有一种,在历经了千帆之后,终于找到了归宿的虔诚。
“朱由检,前半生,求的是家国天下,求的是力挽狂澜。到头来,国破,家亡,身死,魂消。”他的声音,沙哑,平静,像是在陈述着一段,与自己无关的过往。
“如今,能有幸再活一世,所求为何?”
他抬起头,那张清瘦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无比释然的微笑。
“不求长生,不求闻达。”
“只求……能如先生所言,于这天地之间,寻得一寸,能让这颗罪孽深重的心,安宁下来的地方。”
“弟子……愿意。”
“好。”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去扶他。
我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我的右手,并指如剑。
指尖之上,一抹比朝阳还要璀璨,比星辰还要纯粹的金色光晕,悄然亮起。
“既入我门,前尘种种,便如昨日死。”
“今日,我便为你洗髓伐经,重塑道基。助你……脱胎换骨。”
话音未落,我那并拢的二指,便已如一道金色的闪电,不带任何烟火气地,轻轻点在了他那光洁的眉心之上!
“嗡——”
一声不似凡间之音,源自虚空的浩瀚道鸣,以我们二人为中心,轰然炸响!
那声音并非是由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灵魂的层面震荡!
屋外,那本是抱着竹帚,呆立在原地的通正,其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眸之中,竟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丝羡慕!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朱由检,其感受,则更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只觉得,一股浩瀚、温暖,却又带着不容抗拒之威严的金色洪流,自我的指尖,疯狂地涌入了他那干涸、堵塞的识海!
那洪流,并非是粗暴的冲撞。
它更像是一条拥有着自我意识的金色神龙!
它在他的识海之中,盘旋,咆哮!用它那纯粹无比的道家真元,将他那十七年帝王生涯之中,所积攒的所有猜忌、暴戾、怨怼、不甘……所有属于“崇祯”的负面精神烙印,都一点一点地,冲刷、净化、碾碎!
“呃啊——”
一股超越了酷刑的,源自灵魂的剧痛,让他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豆大的,带着丝丝腥臭黑气的汗珠,自他的每一个毛孔之中,疯狂地渗透而出,瞬间便浸透了他那身粗布道袍!
那是在“伐经”!
那是在“洗髓”!
我没有停下。
我的指尖,依旧是稳稳地点在他的眉心。那股金色的洪流,在净化了他的识海之后,便顺着他那脆弱的经脉,奔腾而下!
他那具,因常年劳心劳力,亏空不堪的凡俗肉身,在这股充满了“生”之法则的灵力面前,便如同一座被推倒重建的屋宇!
堵塞的经脉,被强行地拓宽、贯通!
脆弱的骨骼,在那金光的淬炼之下,发出“噼啪”的脆响,变得坚韧如玉!
浑浊的血液,更是被那灵力,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提纯,将其中所有的杂质,都化作了黑色的污血,自他的七窍之中,缓缓地渗出!
整个过程,痛苦到了极致!
却又带着一种,破而后立的新生!
朱由检死死地咬着牙,那干裂的嘴唇,早已是被他自己,咬得血肉模糊!但他那双因剧痛而涣散的眼眸,却始终带着丝微笑看着我!那眼神之中,没有半分的退缩,只有一种,将自己的一切交托于我的信任!
终于。
当那金色的洪流,在他那已然是脱胎换骨的体内,完成了最后一个大周天的循环。
最终,汇聚于他那丹田气海之中时。
所有的痛苦,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通透!
我缓缓地,收回了我的手指。
我看着那个依旧是保持着跪姿的朱由检,浑身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却又散发着一股雨后青草般清新气息。
我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欣慰。
我“看”到了。
在他的丹田气海之中。
一颗约莫米粒大小,通体散发着柔和的,白中带金的光晕,充满了勃勃生机的……
“真种”。
已然,悄然成形。
那真种,虽还很弱小,但其根基之稳固,其质地之纯粹,却远超寻常的初入门庭的修士。甫一结成,便已稳稳地立在了“真种”中期的境界。
“呼……”
朱由检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息悠长,竟带着一丝淡淡的,兰花般的清香。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都变得不同了。
他能“听”到,那风穿过松林的呼吸。
他能“看”到,那晨光之中,每一粒尘埃的舞蹈。
他更能“感”到,那自我的身上,散发出的,如同渊海般,深不可测,却又无比亲近的浩瀚气息。
他没有立刻起身。
他对着我,这个赋予了他第二次生命,也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世界大门的人。
再次,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额头与青石板碰撞的声音,沉闷,厚重。
充满了新生般的感激。
“起来吧。”我一挥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托起,“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门下记名弟子。道号,便用你日后在那人世间行走的画号——八大山人。”
“弟子……八大山人,谨遵师命。”他恭敬地应道。
“你体内的真种,刚刚结成,根基尚浅。”我看着他,平静地嘱咐道,“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然后又带玄机地补充一句:“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呀。”
我说着,伸出另一只手,对着他的眉心,再次虚虚一点。
这一次,没有金光。
只有一段,关于道家最基础的吐纳心法,与几门,我隐仙派入门的护身、清心法诀,化作了一股信息洪流,直接烙印在了他的识海深处。
他闭上双眼,细细地体悟着那脑海之中,凭空多出的,玄奥的法门。许久,才缓缓地睁开,那双充满了震撼与感激的眼眸,已是再无半分的迷茫。
他对着我,再次深深一揖。
“弟子,告退。”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片废墟,亦没有再看那个,同样是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的通正。
他只是寻了一处,还算完整的偏殿。
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了进去。
他要去巩固他的道基。
他要去开启他全新的,艰难的……
修行之路。
……
我没有再去看他。
我的目光,转向了那个,还抱着竹帚,呆立在原地的通正。
“通正,进来吧。”
“……在。”
他慌忙地应了一声,那眼神之中,充满了羡慕与一丝失落。
“你过来。”
他依言,走到了我的面前,低着头,像一个等待着师长训示的孩童。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布满了风霜的脸。
他追随我,虽是被迫,却也在这清玄观中,扫了数年的地。那份苦劳,我看在眼里。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只是将那只,刚刚才为朱由检,洗髓伐经的手,轻轻地按在了他那如同老树皮般的天灵盖之上。
“抱元守一,气沉丹田。”
我的声音,如同一道敕令。
通正的身体猛地一震,下意识地便按照我的吩咐,收敛了心神。
下一刻!
一股比之前,还要精纯,还要磅礴的法力,如同九天银河倒灌,自我的掌心,轰然涌入!
他那本真种子圆满(筑基圆满),却因缺少指点,始终无法勘破那一道瓶颈的道基。在这股,不讲任何道理的,化神法力的强行冲刷之下!
那道,困扰了他数年的无形壁垒!
“咔嚓——”
一声轻响!
应声而碎!
一股远比之前,强大了十倍不止的,属于“金丹”初期修士的强大气息,自他那枯槁的身体之内,轰然爆发!吹得他那身灰色的道袍,猎猎作响!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总是茫然空洞的眼眸之中,第一次,射出了两道,如同实质般的骇人精光!
他感受着体内那奔腾不息的,如同江河般的崭新力量!
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狂喜与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噗通”一声,便要跪下谢恩!
我却摆了摆手,止住了他。
我从怀中,取出了两本,早已是泛黄了的,线装的古籍。一本,是我隐仙派的基础心法《青木长生诀》。另一本,则是一些,我早年间,随手记录下的,关于阵法、符箓的入门心得。
我将这两本,对于外界修士而言,足以引起一场腥风血雨的秘籍,随手扔给了他。
“这些,你与八大山人,一同参详。”
“是……是!谢师尊厚赐!”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如同捧着两件绝世珍宝。
我没有理会他的激动。
我只是对着他,招了招手。
“附耳过来。”
他愣了一下,不解地,将他那只,还残留着几分“九千岁”时期,养成的机警的耳朵,凑了过来。
我的嘴唇,在他的耳边,微微翕动。
用一种,只有我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将一桩让他那颗刚刚才,因突破而狂喜的心,瞬间便坠入冰窖的秘密使命,一字一句地,吩咐了下去。
他的身体,在我那轻描淡写的叙述之中,一点一点地,变得僵硬。
他那双刚刚才,亮起了精光的眼眸,一点一点地,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惊与……决绝所取代!
待我说完。
他没有问,为什么。
亦没有问,该怎么做。
他只是缓缓地,直起了身。
他看着我,那眼神之中,再无半分的狂喜。只有一种,将生死都置之度外的,近乎于“狂信徒”般的……
忠诚。
他对着我,这个将他从那权力的深渊之中,拉了出来,却又将他推入了另一个,更加凶险的旋涡的“师尊”。
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那额头与青石板,碰撞的声音。
沉闷。
而又决绝。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缓缓地,转过身。
我看着那轮,已然是彻底地,跃出了地平线的,充满了无限希望的朝阳。
我知道。
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
我最后的一颗,也是最隐秘的一颗棋子。
已经落下了。
接下来,我便可以,安安心心地去处理我自己的……
身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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