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鹿儿岛城下町,暮色深重
赵胜坐在酒肆二楼的阴影里,面前的海图上标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号。
信送出去快一个月了。
曹将军收到了吗?孙经略看到了吗?陛下……会如何决断?
他不敢深想。
这些日子,他凭借火器技艺和在济州岛展现的“忠诚”,终于在孔有德军中获得了一席之地。
耿仲明将他视为“知兵之人”,几次军议都叫上他。
但越是深入,赵胜越感到心惊。
这支军队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被野心和恐惧双重驱动着。
辽东老卒骄横跋扈,视倭人为猪狗,动辄打杀抢掠,新附的萨摩降兵心怀鬼胎,暗地里仍以岛津家臣自居。
底层士卒茫然麻木,只知跟着头目烧杀抢掠。
孔有德用严酷军法和劫掠许诺勉强维系,但裂痕已现。
更让他不安的,是三天前抵达鹿儿岛的那支“商队”。
说是商队,但那二十几个人步伐整齐,眼神锐利,登岸后直接住进了原本岛津家的一座别院,由耿仲明亲自接待。
赵胜借着送火炮保养册子的机会,远远瞥见过其中一人——那人跪坐在榻榻米上,腰背挺直如松,手始终按在膝侧,那是常年佩刀才会有的习惯。
是德川幕府的人。
而且不是普通使者,是身经百战的武将。
“赵千总。”
亲兵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胜抬头,见是孔有德的亲兵队长。
“大帅传您去议事厅——急事。”
赵胜心中一凛,面上却平静无波:“这就来。”
收拾海图时,他指尖微微发凉。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赵胜跟着亲兵穿过暮色笼罩的町街。
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原本还算整齐的店铺门户紧闭,许多门上残留着焦黑的痕迹;
几个醉醺醺的辽东兵正拖着一个哭喊的年轻女子往巷子里走,女子身上的吴服早已被撕开大半;
远处传来殴打声和狂笑,夹杂着零星的倭语咒骂和哀求。
亲兵队长啐了一口:“这帮新附的杂碎,眼皮子浅,就知道抢娘们儿。”
赵胜没接话。
他认出那女子穿的是商町吴服店家的衣服,三天前他还去那家店买过纸笔。
店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有个十六七岁的孙女,手脚麻利,递东西时会小声说“谢谢惠顾”。
现在老头恐怕已经尸沉水沟,孙女正被拖进某个黑暗角落。
议事厅设在原本岛津家的某处武家屋敷。
门口守卫森严,辽东老卒和萨摩降兵各站一边,彼此眼神里的警惕和敌意几乎化为实质。
赵胜注意到,守门的萨摩降兵首领腰间佩的不是打刀,而是一柄明军制式的腰刀——
那是攻破鹿儿岛城后,孔有德“赏赐”给降将的。
来到议事厅,孔有德端坐主位,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眼中除了有几分怒色,还有一丝被极力掩饰的、源自背后阴影的惊疑。
耿仲明坐在他左下首,这位真正的狗头军师眉头紧锁,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显然正在飞速权衡。
而客位上的三人,则与赵胜预想中“嚣张的幕府使者”截然不同。
为首的是一名年约五旬的武士,穿着低调的茶褐色吴服,姿态恭谨甚至略显谦卑,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难以排解的笑容。
他身后两名年轻随从也垂首敛目,毫无跋扈之气。
“赵胜来了。”耿仲明嗓音干涩,指着那三人介绍道,“这位是幕府旗本,堀田正信大人。奉将军之命,特来与将军商议九州之事。”
旗本,地位不低,但绝非决策核心……
派此人前来,姿态已显谨慎。
赵胜抱拳行礼。
堀田正信立刻还以一个深深的鞠躬,语气温和得近乎讨好:“赵将军,鄙人堀田,冒昧打扰了。”
“堀田大人,”
孔有德开口,强忍着不耐,
“废话不必多说。你们将军,到底是个啥章程?”
堀田正信再次躬身,措辞极其小心:
“将军大人听闻孔将军神武,勘定萨摩乱局,深感钦佩。萨摩岛津氏不服王化,屡有僭越,其国除亦属天意。将军大人之意,愿承认孔将军在萨摩之…之镇抚使之实。”
他避开了“占领”、“统治”等刺激性字眼,用了“镇抚”。
孔有德和耿仲明对视一眼,没说话。
堀田继续道:“然则,九州乃至日本,自有法度。熊本、大友诸藩,皆幕府忠良屏藩。将军大人忧心,若兵戈不止,生灵涂炭,非仁者所为。故遣鄙人前来,恳请孔将军暂息雷霆之怒,以萨摩为基,与邻和睦。幕府愿为担保,促成孔将军与九州诸家和解,并……并表奏朝廷,予孔将军适当名分,使安治一方。”
话说得委婉动听,承认现状,请求停战,许诺调停和名分。
但言外之意一听便知:
你小子便宜也占了,好处也拿了,再往北,就有点过分了啊。
耿仲明一眼看穿这倭寇的小心思,他眯着眼,缓缓开口试探道:“堀田大人,您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只是,我部数万将士,总要吃饭,总要前程。萨摩一地,恐难长久供养。且我军为平定萨摩,损耗颇巨,若无所补偿……”
堀田脸上愁苦之色更甚:
“理解,万分理解。将军大人亦虑及于此。若孔将军愿止干戈,幕府可从中斡旋,令熊本、大友等藩,酌情提供一些钱粮,以为犒军之资。至于前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日本虽小,亦有天地。将军大人素来爱才,待时局安稳,或可请孔将军前往江户一晤,必有厚待。”
前往江户!
这几乎是所有类似交涉最后、也是最危险的试探。
孔有德眼中凶光一闪,但没有立刻发作,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去江户?老子这里离不开!你们将军有诚意,就把话撂明白点!老子占了萨摩,就是萨摩之主!熊本、大友他们怕了,就自己送钱粮女人过来!别扯什么幕府调停!老子刀把子里打出来的天下,用他调停?!”
这话相当霸道,但孔有德不是蠢货,他是留了余地的——
他没直接拒绝幕府的“好意”,而是把矛头指向了九州其他藩国,暗示可以谈,但得按他的规矩谈。
堀田正信似乎早已料到这种反应,丝毫不恼,反而连连点头:
“孔将军快人快语,鄙人定当将将军之意,一字不差回禀。只是……将军明鉴,西国诸藩同气连枝,对将军神威确有畏惧,但若逼之过甚,恐生联合自保之心。届时,纵使将军天兵无敌,战端一开,旷日持久,耗费钱粮,折损精锐……鄙人窃以为,恐非上策。不若暂缓兵锋,以萨摩为根本,缓缓图之。毕竟……”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孔有德,图穷匕见地道出关键,
“将军根基新立,百废待兴,稳守经营,方是长治久安之道。外间……尤其是海西方向,想必也不愿见将军过于劳师动众,再起波澜吧?”
海西?!大明!!!
他娘的,倭狗竟敢威胁老子!
孔有德脸色剧变,耿仲明敲击膝盖的手指也骤然停下。
堀田的话,表面是劝诫,实则是最隐晦、也最致命的威胁:你孔有德再凶,别忘了你是怎么来的!
你的背后,是那位能轻易碾碎你的定远皇帝!
你在这里闹得太大,消耗得太狠,就不怕给他借口,把目光再次投向这里吗?
这才是幕府真正的底牌,也是他们敢派一个态度恭谨的旗本来“劝说”的底气——
他们赌孔有德对朱启明的恐惧,远大于对九州土地的贪婪。
赵胜垂着眼,顿时了然于胸。
幕府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被动。他们抓住了孔有德集团最致命的心理弱点。
漫长的死寂。
孔有德胸膛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怒火。
最终,他冷哼一声,斜了一眼堀田正信:“老子怎么做,用不着别人教!回去告诉你们将军,萨摩是老子的,肥后那边,看他们识不识相!滚吧!”
没有明确答复,但驱逐令已下。
堀田正信眼底掠过一抹不为人所知的厉色,但他不敢纠缠,轻舒一口气,深深一礼:
“鄙人告退。孔将军,耿将军,万望三思。”
说罢,带着随从恭敬退去,姿态始终无可挑剔。
人一走,孔有德对着堀田正信远去的背影骂了句:"王八蛋!"
然后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矮几,咆哮道:“拿海西那个煞神来压老子!老子……”
“大哥息怒!”
耿仲明急忙安抚,眼中精光闪烁,
“这堀田,话虽难听,但未必没有道理。我军新得萨摩,人心未附,钱粮不济。此刻若急着北进,确实风险太大。万一久攻不下,或是损失过重……”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虚弱之时,最怕被人趁虚而入,无论是幕府,还是那个他们想都不愿想起的可怕存在。
“那你说怎么办?等着熊本那些杂碎准备好,联合幕府来打我们?” 孔有德喘着粗气。
耿仲明沉吟片刻,阴声道:“未必是等。堀田不是暗示可以斡旋,让诸藩‘犒军’吗?咱们不妨将计就计,派人去谈,索要巨额钱粮军械。他们给,咱们就缓一缓,趁机消化萨摩,整顿兵马。他们不给,或给得少,咱们也有了再次开战的借口,而且显得是他们背信弃义。同时……”
他压低声音,
“咱们得加速在萨摩刮地皮,招募训练新兵,尤其是水军!有了足够的船和能水战的人,咱们的活路才多一条!”
孔有德慢慢冷静下来,耿仲明的算计总是这么稳妥,更符合他们目前如履薄冰的处境。
“水军……对!赵胜!”
赵胜心头一紧,上前一步:“属下在。”
“你懂火器,也摆弄过船。从今天起,督造战船、训练水军的事,你给老子多上心!要快!要好!”
孔有德盯着他,
“老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个月内,老子要看到一支能出海、能打仗的水师!”
“属下领命!”赵胜沉声应道。
这是一个机会,接触船只和港口,或许能找到新的情报传递渠道。
正要转身离去,他突然心里一愣,自己的使命是什么?难道忘了?!
不行,得冒险一搏!
当下一咬牙,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大帅,耿将军,卑职有些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孔有德正烦闷,挥手:“有屁快放!”
赵胜不疾不徐,目光先看向耿仲明,表示对其谨慎的尊重:“耿将军深谋远虑,所言确是老成持重之道。幕府以‘海西’为词,意在攻心,让我等自缚手脚,此乃阳谋。”
耿仲明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赵胜话锋一转:“然而,卑职窃以为,幕府此举,恰恰暴露了其三大虚弱之处,对我等而言,未必不是机遇。”
“哦?”孔有德被吸引了注意。
“其一,心虚。”
赵胜剖析道,
“幕府若真有雷霆万钧之力,可速平我等,何须遣重臣如此低声下气,迂回劝说?直接大军压境即可。其忌惮损耗,忌惮九州格局生变,更忌惮战事迁延,显露其外强中干之本质。此为其一虚,力虚。”
“其二,名虚。”赵胜侃侃而谈,“他们不敢立刻斥我为‘国贼’剿灭,反而要承认我在萨摩之‘实’,为何?因为九州诸藩并非铁板一块,幕府强令他们联合讨伐,未必顺手,反而可能激起新的变数。他们想用最低成本稳住局面,此为其二虚,令虚。”
他稍微停顿,然后抛出了最关键、也最致命的第三点:
“其三,也是最要害的一点——他们误判了我等的处境,以为‘海西’二字是能勒住我等的缰绳。”
赵胜目光炯炯,语气陡然激昂,
“他们想用我们对海西的恐惧,来制造我们内部的犹豫和分裂,让我们宁可困守萨摩,也不敢放手一搏,去争取更大的地盘和筹码。”
耿仲明若有所思。孔有德则死死盯着赵胜。
“但将军,大帅,请细想:我等困守萨摩,坐吃山空,内部必生怨隙,外部强敌环伺,时日一久,不需海西动手,我等自溃。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幕府还会如今日这般客气吗?”
赵胜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
“大帅,末将以为,固守是慢性自杀,北进,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我们打得越狠,占的地盘越多,幕府就越疼、越怕!等咱们拳头硬到能砸断他的骨头,他自然就得坐下来,跟咱们谈!到那时候,咱们兵强马壮,海西那边是麻烦还是筹码,就全看咱们的脸色了!”
"末将请令,即刻北上,以战养战!"
赵胜一口气说完,后背早已湿透,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番拱火,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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