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镇的清晨像一块被反复使用的抹布。
同福客栈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其中一盏的穗子已经烧焦了半边。
佟湘玉站在门槛内,手指抚过门框,那里有一道深刻的刀痕。
她的指尖在痕迹边缘徘徊,仿佛在阅读某种古老的文字。
晨光斜照进大堂,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漂浮。
“展堂,”她头也不回地说,“你还记得这道刀痕是哪年留下的不?”
白展堂正用抹布擦拭桌椅,动作熟练得近乎本能。
他抬头瞥了一眼:“三年前,公孙乌龙那回。娘嘞,当时那掌风扫过来,俺就觉得这门框保不住了。”
“不是掌风,”佟湘玉转过身,晨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是剑气。公孙乌龙从来不用兵器。”
白展堂的抹布在桌面上画着圈:“掌柜的,你这记性也太好了点。”
“不是记性好,”佟湘玉轻声说,“是这道痕迹每天都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白展堂的手停住了。他仔细看了看门框,又看了看佟湘玉:“啥意思?”
佟湘玉没有回答。她走到账台后面,翻开账本,手指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墨迹新鲜,仿佛刚刚写下。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大堂,落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上。槐树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枝桠的分布,叶片的摇曳,都与昨日别无二致。
郭芙蓉从楼上下来,打着哈欠:“早啊,掌柜的,老白。”
“早,”佟湘玉从账本上抬起眼睛,“小郭,你今天要去西街送豆腐是吧?”
郭芙蓉眨眨眼:“你怎么知道?我昨晚才决定的。”
“李大嘴的娘病了,需要豆腐做药引,”佟湘玉平静地说,“你昨天听吕秀才提起的。”
郭芙蓉挠了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但你怎么连这个都记得?”
白展堂凑近佟湘玉,压低声音:“掌柜的,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啊。”
佟湘玉合上账本,发出一声轻响:“咱们客栈后院的水缸,右下角有块补丁,是莫小贝去年踢毽子踢破的。厨房的灶台左边数第三块砖是松动的,底下藏着大嘴私藏的零食。秀才的房间窗纸破了个洞,正对着郭芙蓉的窗户。”
大堂里一片寂静。郭芙蓉和白展堂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佟湘玉。
“掌柜的,”白展堂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佟湘玉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桌椅,每一处角落,仿佛在检视一座熟悉的牢笼。
“我做了个梦,”她说,“梦见咱们所有人,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对话,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喜怒哀乐。”
郭芙蓉笑了:“那不就是日常生活嘛。”
“不,”佟湘玉摇头,“是精确到每一个细节的重复。就像...就像戏台上的表演,一遍又一遍。”
白展堂放下抹布,走到她身边:“湘玉,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要不今天你休息,客栈俺来照看。”
佟湘玉看着他,眼神复杂:“你会说这句话,我也梦到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吕秀才抱着一摞书走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焦虑:“掌柜的,我想请半天假,县衙的卷宗需要整理...”
“是王知县要你核对三年前的田赋记录,”佟湘玉接过他的话,“因为你昨天不小心打翻了他的茶杯,他故意刁难你。”
吕秀才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来:“诶呀妈呀,你们都聚在这儿干啥呢?早饭还吃不吃了?”
佟湘玉转向他:“你今天会做葱油饼,因为面粉不够了,原本计划的馒头做不成。”
李大嘴张大嘴巴:“神了!我刚刚才发现面粉袋漏了!”
众人面面相觑。晨光已经完全照进大堂,将每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角落里,莫小贝蹑手蹑脚地溜下楼,试图从众人身后溜出去。
“小贝,”佟湘玉头也不回地说,“今天夫子要抽查《论语》为政篇,你背不出来,准备逃学。”
莫小贝僵在原地,哭丧着脸:“嫂子,你怎么知道的?”
佟湘玉缓缓走到客栈门口,望着七侠镇的街道。卖烧饼的王老汉推着车走过,吆喝声与昨日相同;对面胭脂铺的老板娘正在擦拭柜台,动作与昨日一致;甚至连天空飞过的鸟群,队形都似曾相识。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但我就是知道。”
白展堂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湘玉,你到底咋了?”
佟湘玉转过头,看着客栈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上写着困惑、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想我们被困住了,”她说,“困在同一天里。”
郭芙蓉噗嗤一声笑了:“掌柜的,你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要是真困在同一天,我们怎么会不记得?”
“这就是问题所在,”佟湘玉说,“只有我记得。”
吕秀才推了推他的头巾:“从哲学角度讲,如果只有一个人拥有连续的记忆,而其他人都没有,那么对这个个体而言,时间确实是连续的,但对群体而言...”
“别说那些俺听不懂的!”李大嘴打断他,“掌柜的,你就是太累了。来来来,尝尝我刚做的葱油饼,保准你吃了心情就好。”
佟湘玉没有动。她看着众人,眼神里有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不是疲惫,不是幻觉,而是一种清醒的痛苦。
“证明的方法很简单,”她说,“今天午时三刻,会有一个穿蓝衣的客人来访,他要点一份从未在菜单上出现过的菜。”
白展堂皱眉:“啥菜?”
“红焖鲟鱼。”佟湘玉说。
李大嘴摇头:“咱这儿哪有鲟鱼啊?再说了,谁会点这种菜?”
“他会,”佟湘玉肯定地说,“然后你会告诉他做不了,他会大发脾气,打碎两个盘子,最后点了酱牛肉和米饭。”
郭芙蓉不以为然地摆手:“太离谱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佟湘玉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快乐:“那我们等着瞧。”
接下来的时辰里,客栈的运转一如既往。客人来来往往,点菜结账,说笑吵闹。白展堂跑堂,吕秀才算账,郭芙蓉打杂,李大嘴炒菜。但一种微妙的不安笼罩着大堂,每个人都忍不住瞥向门口,等待着那个穿蓝衣的客人。
午时刚过,佟湘玉突然站起身:“他来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门口。一个身影正从远处走来,越来越近——穿着一身深蓝色长衫,头戴方巾,面色阴沉。
蓝衣人推门而入,环顾四周,径直走向靠窗的座位。
白展堂连忙迎上去:“客官吃点什么?”
蓝衣人坐下,手指敲打着桌面:“来份红焖鲟鱼。”
大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李大嘴从厨房探出的脑袋僵在半空,郭芙蓉手中的抹布掉在地上,吕秀才的算盘珠子停在了半途。
白展堂结结巴巴地回答:“对、对不起客官,俺们这儿没、没有鲟鱼...”
“什么?”蓝衣人猛地拍桌,“连鲟鱼都没有开什么客栈!”
“客官息怒,”白展堂连忙安抚,“俺们有上好的酱牛肉,还有...”
“废物!”蓝衣人怒吼一声,随手抓起桌上的盘子摔在地上——正好是两个瓷盘,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最终,蓝衣人点了酱牛肉和米饭,愤愤地吃完,扔下钱走了。
客栈里久久无人说话。破碎的盘子还散落在地上,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郭芙蓉第一个开口,声音干涩:“巧合...一定是巧合。”
吕秀才摇头:“从概率学上讲,这种精确的预测几乎不可能...”
李大嘴揉着自己的围裙:“娘嘞,邪门了...”
白展堂走到佟湘玉身边,声音低沉:“湘玉,这到底是咋回事?”
佟湘玉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门口,仿佛蓝衣人还会回来。她的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尊雕塑。
“这已经是第三百二十一次了,”她说,“我数过。”
莫小贝尖叫一声:“三百多次?嫂子你是说我们已经过了三百多天同一天?”
“对我们来说,这是第一次,”吕秀才喃喃道,“但对掌柜的来说,这是第三百二十一次重复...”
佟湘玉终于转过身,面对众人:“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疯了。但每次醒来,都是同一天,同样的清晨,同样的对话,同样的客人,同样的事件。我试过改变一些小事——让大嘴多做一道菜,阻止小贝逃学,提前准备好鲟鱼...”
“结果呢?”白展堂急切地问。
“没有用,”佟湘玉摇头,“无论如何努力,事情总会以某种方式回到原来的轨道。就像河水总会流向大海。”
郭芙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所以我们都像戏子一样,在演同一出戏,而且还不自知?”
“除了掌柜的,”吕秀才若有所思,“她是唯一清醒的观众。”
李大嘴突然兴奋起来:“那是不是说明咱们永远不用愁明天吃什么了?反正每天都是这些菜!”
白展堂瞪了他一眼:“你傻啊!这意味着咱们永远没有真正的明天!”
佟湘玉缓缓走向楼梯:“我要上去休息一会儿。你们...自便吧。”
她上楼的脚步很轻,但在寂静的大堂里,每一步都清晰可闻。
等她消失在楼梯拐角,众人立刻围拢在一起。
“掌柜的肯定是中邪了,”李大嘴神秘兮兮地说,“我娘说过,有种邪病让人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郭芙蓉摇头:“但那蓝衣人怎么解释?她预测得分毫不差!”
吕秀才扶了扶头巾:“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看,如果时间真的循环,而只有一个人保有记忆,那么对这个人的存在本质意味着什么...”
白展堂猛地拍桌:“都别吵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治好湘玉!管它是邪病还是真事,咱们得想办法!”
“怎么治?”莫小贝问,“要是嫂子说的是真的呢?”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楼上的佟湘玉并没有休息。她站在窗前,望着七侠镇的街道。每一个行人,每一处声响,都如此熟悉,熟悉到令人窒息。她尝试过无数次改变——提前告知客人某道菜没有,阻止某场争吵,甚至试过整天闭门不出。但第二天醒来,一切又回到原点。
最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也开始重复同样的反应,同样的情绪,同样的言语。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即使知道下一步是什么,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跟上节奏。
“这就是我的存在吗?”她轻声自问,“一个记住了一切却无法改变的旁观者?”
下午的生意照常进行。但气氛明显不同了。白展堂跑堂时常常走神,郭芙蓉打碎了一个杯子,吕秀才的算盘打错了三次,李大嘴炒菜时忘了放盐。
客人们抱怨连连,但没人真正在意。他们按照既定的剧本吃饭、付账、离开,就像河水流过石头,不留痕迹。
傍晚时分,邢育森走进客栈,一如既往地拍着桌子:“来壶酒!再切半斤牛肉!”
白展堂机械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准备。
邢育森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听说今天有个蓝衣人闹事?”
佟湘玉从楼上下来,闻言停下脚步:“邢捕头怎么知道的?”
“街上都在传啊,”邢育森灌了一口茶,“说那人脾气暴躁,摔了两个盘子。”
佟湘玉的脸色微微发白。在之前的循环中,这件事从未传开过。这是第一次。
“谁传的?”她问。
邢育森耸肩:“就...大家都这么说。怎么了佟掌柜,有什么问题吗?”
佟湘玉摇头,转身走向后院。白展堂跟了上来。
“湘玉,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佟湘玉站在水缸前,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波纹荡漾,那张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展堂,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尝试过在今晚和你私奔,你信吗?”
白展堂愣住了:“啥?”
“不止一次,”佟湘玉继续说,“有七次,我说服你和我一起离开七侠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们趁夜收拾行李,从后门溜出去。但每次走到镇口,都会遇到各种意外——有时是邢捕夜巡,有时是莫小贝做噩梦醒来找我,有时是客栈突然失火...”
白展堂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我们走到了十八里铺,”佟湘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第二天醒来,我依然在自己的床上,而你对此一无所知。”
白展堂握住她的手:“湘玉,俺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俺信你。从今天起,你说啥俺都信。”
佟湘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但很快又消失了。
“没用的,展堂。明天早上,你又会忘记这一切。”
夜幕降临,同福客栈打烊了。众人围坐在桌旁,却无人动筷。
“我有个主意,”郭芙蓉突然说,“如果明天真的是重复的,那我们今晚就不睡觉!看看时间是怎么重置的!”
吕秀才点头:“有道理!如果我们保持清醒,或许能打破这个循环!”
李大嘴打了个哈欠:“那得喝多少浓茶啊...”
白展堂看向佟湘玉:“湘玉,你觉得呢?”
佟湘玉微微一笑:“你们可以试试。我试过十七次了。”
但众人决心已定。他们搬来椅子,泡上最浓的茶,决定通宵达旦。
初更时分,大家还精神奕奕,讨论着各种可能性。
二更时分,李大嘴开始打盹,被郭芙蓉一巴掌拍醒。
三更时分,连最精神的郭芙蓉也开始眼皮打架。
四更时分,所有人都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佟湘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她的朋友们与本能抗争。她知道结果,但还是陪他们一起等待。
五更天,远处传来鸡鸣。
就在这一瞬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的眼睛同时闭上,又同时睁开——就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了一样。
白展堂伸了个懒腰:“哎呀,这一觉睡得真香!今天天气不错啊!”
郭芙蓉跳起来:“等等!我们不是一夜没睡吗?”
李大嘴揉着眼睛:“你说啥呢?俺们不是刚起床吗?”
吕秀才困惑地环顾四周:“我记得我们昨晚决定不睡觉来验证时间循环...”
佟湘玉缓缓站起身:“欢迎来到新的一天,与昨天完全相同。”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完全相信了佟湘玉的话。
恐慌第一次真正降临。
“所以我们永远困在今天了?”李大嘴的声音带着哭腔,“永远做同样的菜?”
郭芙蓉猛地站起来:“我不信!一定有办法打破这个循环!”
吕秀才翻着手中的书本:“在神话和哲学中,时间循环通常与某个未完成的使命或未解决的冲突有关...”
白展堂抓住佟湘玉的手:“湘玉,你经历了这么多次,有没有发现什么规律?为什么只有你记得?”
佟湘玉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一种诅咒,也许是一种惩罚。”
莫小贝小声问:“嫂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惹怒了哪路神仙?”
这个问题让佟湘玉愣住了。在无数次的重复中,她从未考虑过原因。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真的不知道。”
这一天的展开与往常别无二致。蓝衣人再次出现,再次点了红焖鲟鱼,再次摔了两个盘子。但这次,当他要发脾气时,佟湘玉突然站了起来。
“客官,”她走到蓝衣人桌前,“我们虽然没有鲟鱼,但有刚从西山采摘的鲜菇,配上独家秘制的酱料,味道不输鲟鱼。您愿意尝尝吗?”
蓝衣人愣住了——在之前的循环中,从未有过这段对话。
“什...什么鲜菇?”他结结巴巴地问。
“是我们特制的山珍煲,”佟湘玉平静地说,“如果您不满意,分文不取。”
蓝衣人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当李大嘴端出那碗热气腾腾的山珍煲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蓝衣人身上。他尝了一口,又尝了一口,然后开始狼吞虎咽。
“好吃!”他边吃边称赞,“真好吃!”
蓝衣人满意地走了,没有摔盘子,没有发脾气。甚至多付了一些钱。
客栈里爆发出小小的欢呼。
“我们改变了!”郭芙蓉激动地跳起来,“掌柜的,我们改变未来了!”
佟湘玉的脸上却没有喜悦:“等着瞧。”
午后,原本应该来客栈讨水喝的乞丐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队官兵,声称搜查逃犯,把客栈翻得底朝天,吓跑了好几个客人。
傍晚,原本应该平安无事的客栈,突然接到县衙通知,要求增加三倍的赋税,原因是“生意兴隆”。
打烊后,佟湘玉看着垂头丧气的众人,轻声说:“看到了吗?改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吕秀才若有所悟:“就像混沌理论,微小的变化可能引发巨大的连锁反应...”
白展堂挠头:“说人话!”
“意思是,”佟湘玉接过话,“我们最好按照剧本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大嘴哭了:“那俺就一辈子做同样的菜?俺的厨艺怎么进步啊?”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沉默了。如果时间不再流动,那么成长、改变、进步,所有这些概念都失去了意义。
当晚,佟湘玉独自爬上客栈的屋顶。夜空中的星星排列成熟悉的图案,与她记忆中无数个夜晚一模一样。
白展堂悄悄爬上来,坐在她身边。
“湘玉,”他轻声说,“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俺也会陪着你。”
佟湘玉靠在他肩上:“展堂,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重复,而是我开始接受这种重复。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没有真正的危险,没有未知的明天,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这不好吗?”白展堂问。
“但这不是真实的生活,”佟湘玉说,“真实的生活应该有意外,有风险,有变化。就像你当初来到同福客栈,那是一个意外,却带来了全新的可能。”
白展堂沉默了一会儿:“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佟湘玉笑了:“你偷了我的钱袋,我还把你当好人。”
“然后你原谅了俺,”白展堂说,“给了俺一个家。”
他们望着星空,不再说话。
第二天清晨,佟湘玉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在客栈的屋顶上,靠在白展堂身边。天刚蒙蒙亮,七侠镇还在沉睡中。
她猛地坐起来,摇醒白展堂:“展堂!我们...我们在屋顶上睡着了?”
白展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咋了湘玉?哎呦,俺的脖子...”
佟湘玉的心狂跳起来。这是第一次,她醒来时不在自己的床上。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爬下屋顶,回到客栈。其他人陆续醒来,看到佟湘玉和白展堂从外面进来,都愣住了。
“掌柜的,你们...”郭芙蓉瞪大眼睛。
“我们昨晚在屋顶上睡着了,”佟湘玉解释道,“然后...然后就天亮了。”
吕秀才激动地跑过来:“这意味着循环被打破了!你们没有在各自床上醒来!”
但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吆喝声——卖烧饼的王老汉推车走过,吆喝的词句与往日一模一样。
对面的胭脂铺老板娘开始擦拭柜台,动作毫无二致。
天空飞过的鸟群,队形依然熟悉。
佟湘玉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不,循环还在继续。只是...出现了一点偏差。”
这一天,蓝衣人依然来了,点了红焖鲟鱼。但这次,当佟湘玉准备开口推荐山珍煲时,蓝衣人却抢先说:“算了,知道你们没有鲟鱼,来份山珍煲吧。”
佟湘玉愣住了——这是第一次,对方主动改变。
山珍煲上来后,蓝衣人尝了一口,皱眉道:“这味道...和昨天不一样啊。”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客官,俺今天放的调料和昨天一模一样啊!”
蓝衣人摇头:“不,不一样。”但他还是吃完了,付钱离开。
午后,乞丐来了,但不是讨水喝,而是讨一碗山珍煲。
傍晚,县衙的赋税通知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嘉奖令,表彰同福客栈“创新菜品,满足客需”。
变化接踵而至,但佟湘玉敏锐地感觉到,这依然是某种形式的重复——只是变成了另一种模式。
当晚,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站在一片虚无里,对面是另一个自己。
“你是谁?”佟湘玉问。
“我是恐惧,”另一个佟湘玉回答,“是停滞,是安逸,是对变化的抗拒。”
“为什么是我?”佟湘玉问,“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因为你最害怕失去,”另一个她说,“你害怕失去这个客栈,失去这些家人,失去眼前的一切。所以你把时间停在了这里,这个你认为最安全的一天。”
佟湘玉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窗外,天还没亮。
她点亮油灯,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自己,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在无数次的循环中,她的身体没有变老,但灵魂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是我自己造成的?”她喃喃自语,“因为我害怕改变?害怕失去?”
她想起父亲去世的那天,想起接手同福客栈的那天,想起每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每一次,她都感到恐惧,但最终还是迈出了那一步。
为什么现在停下来了?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佟湘玉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召集了所有人,在大堂开会。
“今天,我们要做一件完全不同的事,”她说,“关闭客栈一天,我们去郊游。”
众人目瞪口呆。
“掌柜的,你疯了?”白展堂第一个反对,“关门一天得损失多少银子啊!”
“反正明天又会重置,不是吗?”佟湘玉微笑。
郭芙蓉兴奋地跳起来:“太好了!我早就想去西山玩了!”
吕秀才担忧地说:“但从经济角度考虑...”
“别考虑经济了,”佟湘玉打断他,“今天,我们只考虑自己。”
李大嘴搓着手:“那俺准备点吃的带路上!”
莫小贝欢呼:“不用上学喽!”
于是,同福客栈罕见地挂出了“歇业一日”的牌子。一行人带着食物和酒水,浩浩荡荡地向西山出发。
西山的景色很美。野花盛开,溪水潺潺,鸟鸣清脆。众人一开始还拘谨,很快就放开手脚,嬉笑打闹起来。
佟湘玉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这一幕。白展堂和郭芙蓉在比赛爬树,吕秀才在溪边试图捕鱼,李大嘴忙着烧烤,莫小贝在花丛中追逐蝴蝶。
这是从未在循环中出现过的场景。
“湘玉,来尝尝俺烤的蘑菇!”白展堂兴冲冲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一串焦黑的蘑菇。
佟湘玉接过,咬了一口,外焦里生,但她笑着说:“好吃。”
白展堂挠头傻笑:“真的吗?那俺再去做几串!”
看着他跑开的背影,佟湘玉的眼中泛起泪光。如果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也许并不是坏事。有朋友,有家人,有爱情,有欢笑。
但真的是这样吗?
午后,众人围坐在一起喝酒玩游戏。酒至半酣,郭芙蓉突然说:“其实,如果时间真的循环,也挺好的。我们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分开。”
吕秀才点头:“是啊,没有生离死别,没有世事变迁。”
李大嘴喝了一大口酒:“那俺的厨艺不就永远这个水平了?”
众人都笑了,但笑声中有一丝苦涩。
白展堂握住佟湘玉的手:“湘玉,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你造成的,那你能不能...让循环继续?就这样,永远在一起。”
佟湘玉看着他的眼睛,又看看周围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眼中都有期待,也有恐惧。
“但我害怕的不是失去你们,”她轻声说,“我害怕的是失去与你们一起成长的可能。如果时间停止,我们的关系也会停止,就像被钉在墙上的蝴蝶,美丽却没有生命。”
吕秀才若有所思:“掌柜的说得有道理。存在主义强调选择和成为的过程,如果剥夺了这种可能性,我们的存在就是残缺的。”
郭芙蓉摇头:“太深奥了,听不懂。但我明白掌柜的意思——如果永远停留在今天,我们就永远不会更亲密,不会更了解彼此,不会一起变老。”
李大嘴突然哭了:“可是俺不想死啊!如果时间流动,总有一天俺会死,你们也会死!”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沉默了。死亡,是时间流动的必然终点。
佟湘玉站起身,面对众人:“但正因为会死,生才有意义。正因为会失去,拥有才珍贵。如果一切都永恒不变,那和我们客栈后院那些石头有什么区别?”
夕阳西下,众人踏上归途。每个人都若有所思,连最活泼的莫小贝都安静下来。
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了。佟湘玉最后一个走进大堂,她转身,看着门外的夜空。星星开始出现,与昨晚,与无数个昨晚,别无二致。
但这一次,她不再感到恐惧。
“如果这是我的选择,”她轻声自语,“那么我选择改变。”
她关上门,插上门栓。大堂里,油灯的光芒温暖而柔和。
“大家都过来,”她说,“我有话要说。”
众人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困惑。
“今晚,我们不抵抗睡意,”佟湘玉说,“我们接受它,迎接明天——无论它是什么。”
白展堂皱眉:“湘玉,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准备好了,”佟湘玉微笑,“准备好面对未知,面对变化,面对真正的生活。”
郭芙蓉握住她的手:“我们陪你。”
吕秀才点头:“无论如何,我们在一起。”
李大嘴擦擦眼睛:“俺也是!”
莫小贝扑进佟湘玉怀里:“嫂子,我不怕!”
那一夜,同福客栈的灯亮到很晚。众人坐在一起,回忆过往,畅想未来——真正的未来。他们谈论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想成为的人。
最后,睡意如期而至。
佟湘玉是最后一个闭上眼睛的。她看着熟睡的伙伴们,轻声说:“谢谢你们。”
然后,她沉入了梦乡。
晨光再次照进同福客栈。
佟湘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瞬间,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循环还在继续?
她起身,推开窗户。七侠镇的街道上,卖烧饼的王老汉推车走过,但今天,他的车上多了一面小旗子,随风飘扬。
对面的胭脂铺,老板娘没有擦拭柜台,而是在门口摆了一盆从未见过的花。
天空中飞过的鸟群,队形与往日不同。
佟湘玉的心狂跳起来。她冲出房间,来到大堂。
白展堂正在擦拭桌椅,但今天,他哼着一首从未听过的小调。
郭芙蓉从楼上下来,打着哈欠:“早啊,掌柜的,老白。咦,我今天怎么这么困?”
吕秀才抱着一摞书走进来:“掌柜的,我想请半天假,县衙...”
他停住了,挠挠头:“奇怪,我为什么要请假?今天县衙没事啊。”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早饭想吃点啥?俺今天想做点不一样的!”
莫小贝蹦蹦跳跳地下楼:“嫂子早!今天夫子要教新课,我得早点去!”
每一个细节都与往日不同。佟湘玉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湘玉,你咋了?”白展堂关切地问。
佟湘玉摇头,又点头,又哭又笑:“今天...今天是新的一天。”
郭芙蓉困惑地看着她:“当然是新的一天啊,掌柜的,你怎么怪怪的?”
佟湘玉走到客栈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烧饼的香味,有花香,有清晨特有的清新。这一切如此熟悉,又如此崭新。
“展堂,”她回头微笑,“今天要不要尝试一些新菜式?”
白展堂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啊!俺早就想试试新菜了!”
吕秀才翻着手中的书:“从哲学角度讲,每一个今天都是全新的,因为它承载着昨天的记忆,却又面向明天的可能...”
“别说那些俺听不懂的!”李大嘴打断他,“掌柜的,你说做啥新菜,俺就做啥!”
佟湘玉看着她的朋友们,看着这个她视为家的地方。门框上的刀痕还在,但今天,它只是一道刀痕,不再是循环的象征。
“那就...”她想了想,“做一道红焖鲟鱼吧。”
众人愣住了。
“掌柜的,咱哪有鲟鱼啊?”李大嘴问。
“去买,”佟湘玉说,“尝试一下,说不定会有惊喜。”
白展堂点头:“好嘞!俺这就去市场看看!”
他跑出客栈,身影消失在晨光中。
佟湘玉走到账台后,翻开账本。墨迹新鲜,数字陌生。她微微一笑,拿起笔,开始记录这全新的一天。
窗外,七侠镇苏醒过来,人声鼎沸,车马喧嚣。每一个声音,每一处景象,都充满着未知的可能。
同福客栈的大门敞开着,迎接真正到来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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