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湘玉踮着脚擦拭着那串已经掉漆的风铃,木头珠子互相碰撞,发出干涩的响声。
“额滴神呀,这声音咋听着跟郭芙蓉劈柴似的。”
白展堂正麻利地摆着长凳,闻言咧嘴一笑:“掌柜的,您这比喻,小郭听见又得炸毛。”
“谁炸毛?”郭芙蓉揉着眼睛从二楼下来,手里还拎着她的玄铁菜刀——自从她决定弃武从厨,这刀就成了她最亲密的战友,尽管目前为止主要战绩是劈坏了三块砧板。
吕秀才接话:“根据《周礼·考工记》,金属碰撞之声本该清越悠扬,而方才之声确乎近似劈柴。”
莫小贝蹲在门槛上啃糖葫芦,含混不清地说:“我觉着挺好听的,比邱小东背诗强。”
就在这一片稀松平常的喧闹中,李大嘴端着一盘焦黑的物什从厨房冲出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各位,”他把盘子重重放在桌上,“我可能不是李大嘴。”
风铃恰好在此时安静下来。
白展堂凑过去闻了闻:“嚯,这炒鸡蛋做得,确实不像李大嘴。”
“不是这个意思!”李大嘴抓着自己油腻的头发,“我是说,我可能根本就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李大嘴!”
佟湘玉放下鸡毛掸子,慢悠悠走过来:“咋的,你还能是别的嘴?”
“昨晚上我做了个梦,”李大嘴眼神恍惚,“梦里我是个教书先生,住在江南,有个老婆叫惠兰,但不是咱们认识的那个惠兰……”
郭芙蓉噗嗤笑了:“大嘴,你是不是又偷喝展堂私藏的女儿红了?”
“是真的!”李大嘴激动地拍桌子,震得那盘焦黑炒鸡蛋跳了跳,“那个感觉太真实了,我醒来还记得惠兰——那个惠兰,她绣花的时候喜欢哼小曲儿,是《茉莉花》,但不是咱们这儿的调调。”
吕秀才放下毛笔,若有所思:“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说人话!”郭芙蓉捅了他一下。
“他的意思是,”白展堂接口,“大嘴你觉得那个梦里的生活才是真的,咱们这儿反倒是梦?”
李大嘴重重点头,眼圈有些发红:“我在那儿是个读书人,手是拿笔的,不是拿锅铲的。”
佟湘玉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大嘴啊,谁还没做过几个怪梦呢?额还梦见过自个儿是个将军哩,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千军万马……”
“然后呢?”莫小贝来了兴趣。
“然后发现马是白展堂扮的,千军万马是郭芙蓉劈柴劈出来的木屑。”佟湘玉耸肩。
众人哄笑,只有李大嘴没笑。
他固执地摇头:“不一样。这个梦太真了,真得我现在看你们都觉得隔着一层纱。”
就在这时,客栈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古怪道袍的老者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面铜锣,却不敲击。
“贫道途经此地,察觉有异象。”老者声音沙哑,“此地有人,不在其位。”
白展堂瞬间警惕起来,滑步到掌柜的身前:“什么路数?”
老者不答,目光却直直落在李大嘴身上。
“这位施主,是否近日魂梦不安,觉今是而昨非?”
李大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冲过去:“对对对!大师您说得太对了!”
佟湘玉皱眉:“这位道长,您可别瞎说,我们家大嘴胆子小。”
老者从袖中掏出一面小镜,递给李大嘴:“照照看。”
李大嘴迟疑地接过,对着镜子一看——
“啊!”他惊叫一声,镜子脱手落地。
白展堂眼疾手快接住镜子,自己也瞥了一眼,脸色微变。
“怎么了?”郭芙蓉凑过来看,“不就是大嘴那张胖脸吗?”
“不,”白展堂声音干涩,“刚才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一个陌生人。”
客栈里顿时安静下来。
老者弯腰拾起镜子,缓缓道:“天地如客栈,众生如旅客。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旅客,走错了房间,睡错了床铺。”
吕秀才猛地站起来:“您是说,大嘴他...走错了人生?”
“非也非也,”老者摇头,“不是走错,是重叠。如同水中倒影,偶尔风过,涟漪起时,两个世界的倒影会交织在一起。”
莫小贝眨巴着眼睛:“老爷爷,您是说有很多个世界吗?”
“犹如恒河沙数。”老者微笑,“每个选择都会分出一条岔路,每个可能都会长成一棵树。绝大多数时候,这些世界互不干涉。但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灵魂,同时存在于多个世界,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李大嘴瘫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语:“所以那个教书先生...也是我?”
“如同手掌的两面,”老者伸出手,掌心向上,然后翻转为背,“都是手,却永不相见——除非有特别的力量介入。”
佟湘玉插腰:“那你来这里是想干啥?把我们大嘴变没吗?”
“非也,”老者收起镜子,“贫道只是路过,提醒诸位:认知的裂缝已经出现,若不修补,恐生大变。”
说完,他转身离去,就像来时一样突然。
风铃再次响起,清脆悦耳。
同福客栈的众人面面相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熟悉的客栈有些陌生。
接下来的几天,李大嘴变得越来越奇怪。
他炒菜时开始之乎者也,拿锅铲的姿势像极了握毛笔,甚至尝试用文言文写菜单。
“此乃红烧肉乎?抑或炭黑块也?”吕秀才盯着盘中黑乎乎的一团发问。
郭芙蓉尝了一口,表情复杂:“味道...居然还不错,就是吃完特别想吟诗作对。”
更诡异的是,李大嘴开始认错人。
他管佟湘玉叫“大娘”,管白展堂叫“李护卫”,对莫小贝行礼口称“郡主殿下”。
最让人不安的是他对杨蕙兰的态度。
当杨蕙兰又一次来访,扭着腰肢走进客栈时,李大嘴只是淡淡抬头,礼貌地点头:“这位夫人,用膳还是住店?”
杨蕙兰愣在原地,手中的剑哐当落地。
“大嘴...你叫我什么?”
“夫人可是需要帮助?”李大嘴语气温和而疏远。
杨蕙兰眼圈一红,转身跑了。
佟湘玉揪住李大嘴的耳朵:“你疯啦?那是蕙兰!你追了八百回的蕙兰!”
李大嘴茫然地摸着发红的耳朵:“蕙兰...这名字确有耳熟,像是故乡的一种兰花...”
白展堂和吕秀才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当晚,客栈打烊后,众人围坐在大堂。
“这事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佟湘玉拍板,“大嘴再这么下去,非得忘了自己是谁不可。”
郭芙蓉挠头:“可那个老道士不是说,两个都是他吗?”
“问题就在这儿,”吕秀才翻着一本厚书,“如果两个身份都是真实的,那选择哪一个就成了存在主义困境。”
莫小贝趴在桌上画着两个重叠的圆圈:“就像我既想吃糖葫芦又想吃饭后甜点,可肚子只有一个。”
白展堂一直沉默,这时突然开口:“我倒是觉得,大嘴还是那个大嘴。”
众人看向他。
“你们想啊,”白展堂继续说,“就算他觉得自己是教书先生,可他还是惦记着厨房那点事。昨天我瞧见他偷偷改良了新菜谱,虽然写的是骈文,可内容还是关于怎么让红烧肉更入味。”
佟湘玉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甭管他觉得自己是谁,骨子里还是那个爱厨如命的李大嘴。”白展堂一拍大腿,“咱们得让他想起来,为什么选择当厨子,而不是教书先生。”
吕秀才点头:“通过行动回归本质,妙哉!海德格尔云,存在通过行动得以彰显...”
郭芙蓉捂住他的嘴:“说人话!”
“咱们让大嘴重新爱上做饭!”莫小贝总结。
计划就这么定了。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众人就把李大嘴从被窝里拽起来。
“干啥呀诸位,”李大嘴睡眼惺忪,“晨读时间还未到...”
“读什么读,”佟湘玉把他往厨房推,“今天咱们客栈接了个大单,娄知县要宴请宾客,点名要你掌勺。”
李大嘴被塞进厨房,面对满屋食材,愣住了。
“我...我不...”
“你可以的,”白展堂把菜刀塞进他手里,“握紧它,感受一下。”
李大嘴迟疑地握住菜刀,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变了。
手指自然而然地找到最舒服的握法,手腕轻转,刀光一闪,一根萝卜已成薄片。
“咦?”李大嘴自己都惊讶了。
“继续,”郭芙蓉把围裙递给他,“想想你最拿手的那道菜。”
“我最拿手的...”李大嘴喃喃自语,手却已经自动开始动作——取肉,切块,调料,生火...
厨房外,众人偷偷观察。
“有门儿!”白展堂兴奋地说。
然而就在最关键的时刻,李大嘴突然停住了。
他盯着锅里的食材,表情痛苦:“不对...这感觉不对...我应该是在书房备课,而不是在这里...”
他放下锅铲,颓然后退:“我想起来了,那个世界的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我答应要陪她去赏梅...”
厨房里的气氛陡然凝固。
锅里的油还在滋滋作响,但李大嘴已经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计划失败。
佟湘玉愁得连账本都看不进去了。
“这可咋办呀,再这样下去,大嘴非得魔怔了不可。”
吕秀才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或许我们该换个思路。若强行让他否认另一个世界的真实性,无异于否定他的一部分自我。”
郭芙蓉烦躁地挥舞着玄铁菜刀:“那怎么办?难不成咱们还得帮他选择是留在这儿还是去那个世界?”
一直沉默的莫小贝突然说:“为什么不能两个都要呢?”
白展堂挑眉:“小贝,这话怎么说?”
“就像我既是衡山派掌门又是书院学生,”莫小贝舔着糖葫芦,“在学校我就好好学习,回门派我就练剑理事。大嘴哥为什么不能既是厨子又是先生呢?”
吕秀才猛地一拍桌子:“小贝此言大善!存在先于本质,人可以通过选择和行为定义自己!大嘴不必非选其一,他可以同时接纳两种身份!”
佟湘玉若有所思:“就是说,让大嘴明白,不管是厨子还是先生,都是他自个儿?”
“正是!”吕秀才兴奋地在房间里踱步,“认知的融合而非排斥,或许这才是解决之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跑出去,看见李大嘴站在客栈中央,手里拿着一个绣花荷包。
“这是...我从枕头底下找到的,”李大嘴声音颤抖,“我不记得有这个...但这上面的茉莉花,和梦里那个惠兰绣的一模一样...”
佟湘玉接过荷包仔细端详:“这针脚...确实是蕙兰的手法。”
白展堂皱眉:“可蕙兰从没送过大嘴荷包啊。”
“而且这里面...”李大嘴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条,“有一首诗...”
吕秀才接过纸条,念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这是卢梅坡的《雪梅》!”
李大嘴激动地抓住吕秀才的手:“对!对!这就是我——那个我——最喜欢的诗!我还给它作了注,说人生如梅雪,各有千秋...”
众人面面相觑,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两个世界,开始交织了。
当晚,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佟湘玉起夜时,看见厨房有光。
她悄悄走近,发现李大嘴在厨房里,却不是在做菜。
他在教书。
对着空荡荡的厨房,李大嘴手执锅铲如执毛笔,声音温和而清晰:“故而知之甚易,而行之维艰。诸位当谨记...”
然后他突然切换成粗嗓门:“火候!火候是关键!这红烧肉啊,就得小火慢炖...”
他就这样在两个身份间无缝切换,浑然不觉。
佟湘玉捂住嘴,轻手轻脚地退回楼上,叫醒了所有人。
“情况比我们想的严重,”白展堂面色凝重,“这是要人格分裂啊。”
郭芙蓉握紧菜刀:“要不我一掌把他拍晕,说不定能拍回来?”
吕秀才摇头:“暴力解决不了认知危机。我们必须找到那个连接点,那个让两个世界重叠的关键。”
莫小贝突然说:“你们还记得那个老道士说的话吗?‘认知的裂缝已经出现’...”
“所以呢?”
“所以,”莫小贝眼睛亮晶晶的,“如果大嘴哥是两个世界的连接点,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也可以通过他,看到那个世界?”
众人愣住了。
这个想法太大胆,也太危险。
但看着楼下那个在两个身份间挣扎的伙伴,佟湘玉一咬牙:“就这么办!明天咱们一起,会会那个教书先生李大嘴!”
第二天,众人精心布置了客栈。
他们把桌椅重新排列,摆成书院的样子,又挂上几幅山水画。
李大嘴下楼时,众人都紧张地看着他。
“诸位同窗今日来得真早,”李大嘴微笑着走向临时讲台,“那咱们就开始今日的课业...”
计划顺利进行。
吕秀才起身行礼:“先生,学生有一问:若人生有两条道路,一条平坦但平庸,一条崎岖但精彩,该如何选择?”
李大嘴——或者说,李夫子——抚须沉吟:“此问甚妙。依愚见,道路本身并无高下,关键在于行走之人。若心向高山,则不畏险阻;若志在平川,亦不必强求险峰。”
郭芙蓉忍不住插嘴:“那要是两条路都想走呢?”
李夫子笑了:“人心贪多,固然常情。然人生有限,精力有穷,若分心二用,恐一事无成。”
白展堂站起来:“先生此言差矣。我认识一个厨子,他做梦都想着读书,可拿起书又想回去做饭。您说他这是贪多吗?”
李夫子愣住了,眼神开始恍惚:“厨子...读书...”
佟湘玉赶紧接上:“说到底啊,不管走哪条路,最重要的是对得起自个儿的本心。想做饭就好好做,想读书就好好读,怕的就是两头不靠,最后连自个儿是谁都忘了。”
李夫子——李大嘴——站在那儿,表情痛苦地扭曲着。
“我...我是李秀莲,七侠镇同福客栈的厨子...”
“我也是李知白,江南书院的教书先生...”
“我喜欢听锅铲碰撞的声音...”
“也喜欢闻墨香...”
他的声音开始重叠,仿佛两个人在同时说话。
客栈里的风铃无风自响,越来越急促。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李大嘴抬起头,眼神清明而平静。
“我想起来了,”他说,“两个都是我。”
他缓缓走到厨房,拿起锅铲,又走到书案前,拿起毛笔。
“在那个世界,我确实是个教书先生,生活平静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微笑着,“在这里,我是个厨子,整天吵吵闹闹,却觉得充实快乐。”
吕秀才激动地抓住郭芙蓉的手:“他悟了!他明白了!存在先于本质,他通过自己的选择定义了自我!”
就在这时,客栈门再次被推开。
那个神秘的老道士去而复返。
“善哉,”他看着李大嘴,眼中有着赞许,“施主已明真我。”
佟湘玉警惕地把李大嘴拉到身后:“你又来干啥?”
老道士从袖中取出那面铜锣:“贫道是来告辞的,顺便完成最后的仪式。”
他轻轻一敲铜锣。
清脆的锣声在客栈中回荡。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震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微微颤抖。
李大嘴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好了,”他拍拍手,“都愣着干啥?今儿个还没开张呢,赶紧的收拾收拾!”
他的语气,他的神态,分明是大家熟悉的那个李大嘴。
但又有些不同。
他的眼神更加沉稳,笑容更加通透。
老道士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当晚,李大嘴做了一桌拿手好菜。
酒过三巡,他放下酒杯,看着众人。
“谢谢各位,”他认真地说,“谢谢你们没让我忘了任何一个自己。”
郭芙蓉好奇地问:“大嘴,你现在到底是厨子还是先生啊?”
李大嘴嘿嘿一笑:“白天是厨子,晚上教小贝读书——免费的!”
莫小贝嘟嘴:“啊?还要读书啊?”
“不但要读,还要写好,”李大嘴——或者说,李秀莲兼李知白——眨眨眼,“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人生没有白走的路,也没有白读的书。”
他拿起一根筷子,在桌上画了两个交叉的圆圈。
“就像这梅与雪,何必争个高下?梅有梅的香,雪有雪的洁,共存于这天地间,不也挺好?”
吕秀才抚掌赞叹:“妙哉!此真乃存在主义之精髓也!”
白展堂捅了他一下:“说人话!”
“意思就是,”佟湘玉笑着举杯,“大嘴还是那个大嘴,只不过是升级版的大嘴!”
众人大笑,举杯相庆。
风铃再次响起,清脆悦耳。
七侠镇的夜晚一如既往地宁静。
只是在同福客栈的厨房里,多了一幅字,笔力遒劲:
“人间至味是清欢。”
落款是:厨中知白。
李大嘴站在灶前,熟练地翻动着炒锅,火光映照着他平静而满足的脸。
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音,在他听来,已是最美的乐章。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双生魂记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