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残桂的甜香,穿过薛家新漆的朱红大门。夏金桂扶着丫鬟的手迈过门槛时,满院仆妇都屏住了呼吸。但见她穿着遍地金缠枝莲纹的嫁衣,鬓边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累累珠珞,行动间仿佛把整个江南的富贵都带进了这商贾之门。
“好个玉做的人儿...”薛姨妈喜得不住拭泪,连向来挑剔的薛宝钗都暗暗点头。唯有香菱捧着合欢花站在廊下,忽然被一阵莫名的寒意攫住——新奶奶那双秋水般的明眸扫过她时,竟像腊月的冰棱子,直直扎进心口。
蜜月里的薛蟠简直要把妻子供在眉梢心上。金桂说要听雨,他立时命人拆了西墙种芭蕉;金桂嫌桂花俗气,他忙不迭把祖传的桂花油方子锁进库房。可这般纵宠,反倒让金桂眉间的郁色一日重过一日。
“香菱...”某夜她倚在芙蓉帐里,突然幽幽开口,“这名字听着倒像专程要压我们桂花一头。”
薛蟠正为她揉着太阳穴,闻言笑道:“她本叫英莲,是宝兄弟改的...”
“宝兄弟?”金桂猛地坐起身,珠钗琅琅作响,“我竟不知,薛家的丫鬟还要劳烦贾府二爷取名儿!”她眼波往窗外一横,“秋菱——从今儿起,就叫秋菱。”
翌日清晨,香菱——如今的秋菱——正在廊下喂画眉,忽见宝蟾慌慌张张跑来:“奶奶突发心口疼,快请大爷!”待薛蟠赶到时,只见金桂面色青白地歪在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个扎满银针的布偶,上头的八字赫然是她的生辰。
“在秋菱枕下翻出来的...”宝蟾哭得几乎断气。
薛蟠气得一脚踢翻螺钿屏风,抄起门闩就往厢房冲。还是薛姨妈闻讯赶来,死死抱住儿子:“使不得!这丫头跟了我这些年...”
“母亲还要护着她!”金桂忽然从榻上滚落在地,云鬓散乱,泣不成声,“莫非我夏家女儿,竟比不上一个买来的丫头...”
这场闹剧直吵到日头西斜。最后秋菱被挪到厨房后的小杂间,而金桂的威名也从此立住了。她开始变着法儿折腾:今日说汤里桂花放多了是咒她,明日嫌点心太甜是盼她害渴病,连宝蟾端茶时裙角拂过门槛,都要说是“存心带衰运”。
薛家宅院从此再无宁日。金桂的哭骂声常常划破夜空,伴着瓷器碎裂的脆响。薛蟠起初还劝几句,后来索性躲在外书房;薛姨妈气得心口疼旧疾复发,终日躺在房里吃药。只有秋菱每日仍到上房请安,某次宝玉来时,正遇见她端着药盏从游廊尽头走来,瘦得竟像一片秋叶挂在衣架上。
“菱姐姐!”宝玉急步上前,见她腕上旧伤叠着新伤,忍不住落下泪来,“我这就去求老太太,接你回园子里住!”
秋菱却摇头,枯槁的脸上浮起古怪的笑纹:“二爷不知,我们奶奶昨夜梦见桂花神托梦,说我是嫦娥身边的玉兔转世...”她忽然压低声音,“奶奶今早还赏了我一盒新胭脂呢。”
宝玉怔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见廊下几盆金桂无风自落,碎金似的铺了满地。这时薛姨妈院里的丫鬟匆匆跑来:“二爷快去劝劝!我们姑娘回门哭得昏死过去了!”
紫菱洲的梧桐叶正片片飘零。迎春跪在王夫人面前,嫁衣领口隐约露出青紫痕迹。“他说...说父亲收了他五千两银子...”她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昨日为个唱曲儿的,把我攒的珠花都抢去当了...”
探春气得绞碎了帕子,惜春低头念着佛号。宝玉冲进来时,正听见迎春哀哀哭泣:“好歹让我死在家里...”
“我这就去求老太太!”宝玉转身要走,却被王夫人厉声喝住。
“糊涂东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王夫人难得动了怒,指着窗外道,“你且看看,薛家娶进个夜叉星,你姐姐遇着中山狼,这都是各人的命!”
当夜飘起细雨。宝玉独自站在沁芳闸边,任秋雨浸透衣衫。忽然有人撑伞走来,却是黛玉擎着六十四骨紫竹伞,伞面上画着残荷听雨图。
“二姐姐方才吞金了...”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幸好发现得早。”
宝玉猛地抓住她的手:“颦儿,若有一天你也...”
“怕什么?”黛玉仰起苍白的脸,眼角泪痣在雨夜里格外分明,“左不过‘原本洁来还洁去’。”
雨丝密密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住紫菱洲的残荷,网住薛家零落的金桂,也网住大观园里所有未卜的命运。不知何处飘来断续的笛音,像是某个女儿在唱:“桂花年年香彻骨,怎奈西风不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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