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里头,才安抚了这边,那边又生事端,恰似那春日的柳絮,纷纷扬扬,无个休止。迎春姐姐方才离了那中山狼的虎口,回得娘家来哭诉,宝二爷的怡红院却又似遭了台风横扫,往日里的欢声笑语,皆化作了一片冷清。我们的宝二爷,那贾宝玉啊,这几日来,竟是茶不思,饭不想,林妹妹那儿也不去招惹,宝姐姐那边也不去叨扰,整个人儿,好似那离了魂的躯壳,空空荡荡,凄凄惶惶。
这一日,他心中百转千回,无个排遣处,信步便走到了园中的蓼溆一带。望着那潺潺流水,看着那残荷败叶,他那颗多情善感的心,便又似那春潮般涌动起来。曾几何时,这里可是姐妹们的诗社所在,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热闹!林黛玉那葬花词,念得是天地含悲,草木落泪;史湘云醉卧芍药裀,是何等的娇憨可人;便是那薛宝钗,也曾在此处吟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豪言壮语。可如今呢?迎春嫁了,探春忙了,惜春眼看就要常伴青灯古佛,黛玉身子总是不爽利,宝钗……唉,宝钗啊,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宝二爷越想越是心伤,只觉得这偌大的世界,竟无自己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忍不住便对着那一池寂寥的秋水,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正当他哭得忘我,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那样清脆,那样动人,好似将这一池的死水都唤醒了。宝玉慌忙用衣袖拭了泪痕,回头望去——天啊!原来是三妹妹探春,领着李纹、李绮、邢岫烟三位姑娘,一个个手中执着钓竿,正于那水边嬉戏玩耍呢。
宝玉一见,心中顿时云开雾散,方才那些悲伤愁苦,顷刻间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忙凑上前去,笑吟吟地问道:“哎哟,几位天仙似的妹妹,今日怎么有这般雅兴,莫不是要效仿那渔家女,晚间给我们添一道全鱼宴么?”
探春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道:“二哥哥,你懂得什么!我们这是在‘占旺相’呢!”
“占旺相?”宝玉不解地挠挠头,“莫不是要占卜咱们几个谁先发迹,谁先……谁先……”他那“出嫁”二字,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李绮掩口笑道:“宝二爷,就是看谁的鱼儿先上钩,谁近来的运气就好!这叫做向天地问卦,比那街边的算命先生,不知要灵验多少呢!”
宝玉一听,这游戏果然别致,果然风雅,正配得上我们大观园的气韵!立刻兴致勃勃道:“这个有趣!快,快给我也拿一根竿子来,让我也沾沾这天地间的灵气,沾沾妹妹们的好运道!”
于是,我们的宝二爷也加入了这垂钓的行列。他学着姑娘们的样子,认认真真地挂上鱼饵,轻轻将钓钩甩入水中,然后便屏息凝神,紧紧盯着水面上的浮漂,心中暗暗祷告:“鱼儿啊鱼儿,你快快上钩罢,让我也转转运,若是能让我林妹妹日日对我展露笑颜,便是叫我立时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啊……”
再看那四位姑娘,又是何等光景:
探春,不愧是人称“玫瑰花”,又红又香,只是有刺。她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下竿稳准狠,不多时,只见那浮漂猛地向下一沉,她手腕轻轻一抖,一条活蹦乱跳的金色大鲤鱼便被提出了水面!众人一片喝彩之声。探春得意地扬了扬秀美的下巴,那神情分明在说:瞧见了么,这便是我的本事!
李纹、李绮姐妹,性子温和婉约,不争不抢,那鱼儿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恬淡安宁,竟也陆陆续续前来咬钩,虽不及探春的那般硕大,却也收获不少。
邢岫烟,人淡如菊,静静地坐在那里,便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她的鱼竿动静不大,但偶尔也能钓上一尾来,颇有几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超然气度。
唯独我们的宝二爷,那浮漂竟像是钉死在了水面上一般,纹丝不动。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微微的颤动,宝玉便激动得心儿狂跳,猛地一提竿——唉呀,鱼饵早已被吃了个精光,却连个鱼影子都没见着!
宝玉气得直跺脚,嚷道:“这水里的鱼儿也这般势利不成?专挑妹妹们欺负,到了我这儿,便只是来漱口的么?”
探春笑道:“二哥哥,只怕是你的心不诚,鱼儿都不愿意理你呢。或者,你心里念叨的根本不是钓鱼,而是别的什么‘鱼’罢?”说得宝玉脸上一红,心中怦怦直跳,再不敢接话。
正嬉笑间,忽见一个婆子急匆匆跑来传话:“二爷,老爷叫你呢!”
一听“老爷”二字,宝玉顿时觉得五雷轰顶,手中的钓竿险些落入水中。方才那些嬉笑玩闹的心思,霎时间烟消云散,整个人儿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彻底蔫了。他哭丧着脸,对姐妹们诉苦道:“你们瞧瞧,我的‘旺相’没占到,倒把‘严词’给招来了!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命苦的人么?”
他一步一挨,磨磨蹭蹭地来到贾政的书房,只见他父亲贾政正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凝重得如同那深秋的寒霜,仿佛在思索着宇宙的玄机与贾府的命运。宝玉小心翼翼地请了安,垂手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贾政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训诫:“孽障!这几日又到哪里胡闹去了?我看你精神萎靡,学业荒疏,成何体统!”
宝玉心中暗暗叫苦:“我那是为情所困,为这时代的悲剧而心伤,父亲啊父亲,您可懂得一个多情少年心中的万般愁绪么?”嘴上却只敢懦懦地道:“儿子不敢,只是……只是近日有些功课上的难题,正在苦苦思索。”
“思索?”贾政冷哼一声,“就凭你肚里那点墨水,能思索出什么名堂来!我看你是在园子里跟姐妹们嬉戏惯了,心都玩野了!从明日起,不必再去园里瞎混,仍旧给我到家塾里读书去!”
宝玉一听,真真是晴天霹雳。家塾!那个充满了“之乎者也”和陈腐气息的地方!那个有着呆霸王薛蟠、以及各种顽劣少年的所在!他仿佛已经闻到了那里令人窒息的墨臭味,看到了那些男孩子们粗鄙的模样。
“父亲,我……”宝玉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不必多言!”贾政一挥手,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你若是再不用心读书,连你身边那些引你淘气的下人,我一并重重处罚!”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分明是指向了茗烟那几个贴心的小厮。
宝玉顿时不敢再吱声了。他知道,父亲这次是动了真怒。他仿佛已经看到茗烟他们哭爹喊娘的模样,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从书房出来,宝玉只觉得天也灰了,地也暗了。他耷拉着脑袋回到怡红院,袭人、麝月等人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道准没好事。一问之下,果然如此。
袭人轻轻叹了口气,开始熟练地为他准备上学用的书包、笔墨纸砚,一边收拾一边柔声劝道:“我的二爷,去了学堂就好好念书罢,别再想着淘气了。也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宝玉望着袭人忙碌的身影,心中涌起无限的哀愁:“唉,还是女儿家好,不用受这科举八股的荼毒。我宝玉怎么就偏偏生了个男儿身呢!这真是上天给我开的最大的玩笑啊!”
第二天,宝玉被迫早早起身,带着一脸“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神情,被小厮们簇拥着——或者说押送着——来到了久违的家塾。
一进门,那股熟悉又厌恶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学堂里,贾代儒老先生正在上面摇头晃脑地讲解《孟子》,底下的小学生们,真是千姿百态:有认真听讲的,有偷偷传纸条的,有撑着脑袋打瞌睡的,还有挤眉弄眼不知道在交流什么秘密的。
宝玉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旧日的“同窗”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一眼就瞥见了香怜、玉爱那几个“风流人物”,几年不见,他们似乎更加……“油头粉面”了。他们看到宝玉,立刻挤眉弄眼地递来暧昧的微笑。宝玉心中一阵恶寒,赶紧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贾代儒见宝玉来了,扶了扶老花镜,道:“宝玉,你既然回来了,就要收心。我且考考你,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当作何解啊?”
宝玉心中正烦乱着呢,想着林妹妹不知道今天咳嗽可好些了没有,哪有心思解读什么孟子。他站起身来,支支吾吾,东拉西扯,说什么“民若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说“君王当有仁爱之心,与民同乐”……虽然不曾完全离题,但也把贾代儒听得眉头紧锁。
“好了好了,坐下罢。”代儒老先生无奈地摆摆手,“心思还是要放在圣贤之道上,莫要想那些虚无缥缈的物事。”
宝玉如蒙大赦般坐下,只觉得比钓一天的鱼还要累上十分。他偷偷环顾四周,看着这一张张或呆滞、或狡黠的男同学的脸,再想想昨日在池边与探春等姐妹钓鱼说笑的光景,真真是天堂与地狱的分别啊。
“唉,”我们的宝二爷在心中长叹一声,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全天下的忧愁,“这苦不堪言的上学生涯,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我那清净美好的女儿世界,难道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么?”
窗外,依旧是那片天,那方地,可是在宝玉眼中,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不知道,这求学的道路还要走多久,更不知道,命运还会给他安排怎样的坎坷与磨难。他只知道,他那颗向往自由、向往真情的心,已经被这世俗的牢笼,困得死死的,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红楼美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