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的那张照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昭思语的大腿皮肤,烫得她坐立难安,每一次不经意的摩擦都带来一阵心惊肉跳的虚汗。整个下午,她都心神恍惚,魂不守舍,几次核对账目都输错了关键数字,给一位刚纹完身、正在休息的客人倒水时,手抖得差点碰翻了玻璃杯,冰凉的水溅出来,落在客人还泛着红晕的皮肤上,引来对方一声低呼。王启明从他那三块屏幕后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嘟囔了一句:“思语姐,你冇野嘛?块面白晒噶。(思语姐,你没事吧?脸好白啊。)”
昭思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慌忙抽纸巾去擦客人手臂上的水渍,连声道歉:“对唔住,对唔住,我一时手滑。(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手滑。)”声音干涩得厉害。她勉强对王启明挤出一个苍白无比的笑容,摇摇头,“冇…冇野,可能有啲攰。(没…没事,可能有点累。)”
杜十四和石龙直到傍晚时分才带着一身风尘和室外微凉的空气回来。两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显露出查探并不轻松。杜十四言简意赅地向正在给一位客人手臂上的旧纹身进行补色修正的陈墨汇报:那个古籍修复中心位置僻静,藏在老街深巷,安保看起来就是普通民用级别,出入多是些头发花白、戴着眼镜、抱着书本或画筒的老学究模样的人,一下午也没见到什么可疑车辆或人员频繁出入,暂时没发现明显异常。
汇报时,杜十四敏锐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工作间外坐在电脑前的昭思语。她明显不在状态,眼神飘忽闪烁,像受惊的雀鸟,根本不敢与他对视,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微发着颤,甚至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陈墨正专注地握着纹身机,针尖在客人皮肤上细腻地移动,发出稳定低鸣,他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并未抬眼。
汇报完毕,杜十四几步走到昭思语的办公桌旁,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关切:“你唔舒服?(你不舒服?)”
“冇…冇啊,”昭思语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侧脸,手指胡乱地整理着桌上那叠早已理好的票据,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泄露了她的慌乱,“可能…可能真系有啲攰,头有啲晕。(没…没什么,可能…可能真有点累,头有点晕。)”
杜十四眉头紧紧蹙起,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但她不肯说,他也不再逼问,只是沉声道:“攰就早啲返去透下。(累就早点回去休息。)”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向里间,似乎要去清洗一下。
昭思语看着杜十四宽阔而略显紧绷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跳得更快了,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她知道,秘密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陈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她迟早要问,也必须问清楚。那张轻薄的照片背后所承载的沉重真相,像一只无形却冰冷粘湿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窒息。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店里最后一个补色的客人也终于满意地离开了,反复看着手臂上焕然一新的图案,连连对陈墨道谢。阿洋开始叮叮当当地打扫卫生,清洗消毒器械,归拢色料。石龙大大咧咧地瘫在沙发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捧着手机刷着短视频,外放的声音有些吵嚷。王启明还在和他的代码较劲,键盘敲得噼啪作响。陈墨用消毒液仔细洗净了手,正拿着一本厚重如砖、满是各种奇异图案的纹身年鉴慢慢翻阅着,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目光沉静,似乎在寻找某种灵感,或者说,只是在享受一天忙碌后难得的、属于他自己的片刻宁静。工作台上,那幅为客人修改的青龙图稿还摊开着,墨迹未干,龙睛点得锐利非凡。
昭思语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赴死一般,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发软,像踩在棉花上,一步步走向那个沉静得令人心慌的男人。
那本沉重的年鉴被轻轻合上,发出一声闷响。陈墨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深潭似的眸子落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仿佛早已料到她此刻的到来,等待已久。
“墨哥……”昭思语的声音干涩发紧,像砂纸摩擦,手伸进口袋,紧紧攥着那张已经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边缘卷曲的照片,指尖冰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我…我今日整理洪盛啲旧箱嗰阵,搵到啲……啲嘢。(我…我今天整理洪盛那些旧箱子的时候,找到点……点东西。)”
陈墨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沉静却极具分量,像是能穿透一切苍白无力的伪装,直抵人心最隐秘、最不堪的角落。
昭思语颤抖着,如同献出什么禁忌之物般,将那张皱巴巴的照片递了过去。她的手指甚至在微微痉挛。
陈墨的目光垂落,精准地定格在那张小小的、泛黄的宝丽来相纸上。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骤然被抽空,凝固了。店里似乎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连阿洋在远处冲洗槽子的哗哗水声、石龙手机里传出的搞笑配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昭思语死死盯着陈墨的脸,屏住呼吸,试图从他那张惯常波澜不惊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裂缝。
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明显的惊讶。陈墨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古井,极深处泛起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名为“回忆”的涟漪。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抬起,在照片上那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笑得温婉明媚的女子身影上极轻极轻地拂过,动作轻缓得近乎一种无声的哀悼,一个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告别。
良久,久到昭思语几乎要支撑不住,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她苍白而充满惊惧的脸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磨砺后特有的沙哑:“你问佢?(你问她?)”
昭思语用力地点点头,心脏快要冲破胸腔的束缚跳出来。
陈墨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窗外拂过的冰凉夜风,却带着千钧重量。“佢叫苏宛。(她叫苏宛。)”他顿了顿,似乎在谨慎地斟酌着每一个词句,又像是在平复某种深藏于心底、轻易不愿触碰的情绪,“如果论辈分,佢应该系你阿姨。你阿妈个妹。(如果按辈分算,她应该是你的小姨。你母亲的妹妹。)”
小姨?!苏宛?!
这两个词像两道惊雷,接连在她脑海中炸开,炸得她耳膜轰鸣,眼前发黑!她有过一瞬间的猜测,可能是某个远房亲戚,甚至在某些极度恐惧的瞬间,想过某种更荒诞、更可怕的可能,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血缘如此亲近的——小姨!母亲几乎从未提起过她还有一个妹妹!为什么?!
“咁…咁呢个纹身……(那…那这个纹身……)”昭思语猛地抬起自己的左手腕,又颤抖着指向照片上小姨苏宛那清晰无比的左手腕,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变得尖细异常,几乎破音。
“彼岸花。”陈墨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沉重如山、无法撼动的力量,“系苏宛自己拣嘅图案。佢话呢种花,开喺黄泉路边,连接生死,见证遗忘……好靓,亦都好绝望。嗰个系佢嘅标记。(是苏宛自己选的图案。她说这种花,开在黄泉路上,连接生死,见证遗忘……很美,也很绝望。那是她的标记。)”
他顿了顿,目光冰冷地掠过照片上那个戴墨镜、笑容张扬放肆的年轻男人,眼神骤然冷了下去,如同结了一层永不融化的薄冰,带着刺骨的寒意。“嗰个时候,我,苏宛,仲有秦文远……就系而家嘅秦爷,算系……朋友。(那个时候,我,苏宛,还有秦文远……就是现在的秦爷,算是……朋友。)”
朋友?他们曾经是朋友?!这个认知让昭思语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荒谬和彻骨的寒意,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冷笑话。如今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手段尽出的两个人,当年竟然曾那样勾肩搭背,站在同一棵开得轰轰烈烈的木棉树下,笑得一脸毫无阴霾的灿烂?这巨大的反差让她胃里一阵剧烈翻搅。
“嗰阵时,大家都后生,以为个世界就得手心咁大。(那时候,大家都年轻,以为世界不过掌心那么大。)”陈墨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嘲讽,不知是对那段天真过往,还是对当年那个同样年轻的自己,“秦文远……佢一直都好有‘谂法’,想要好多嘢,想要掌控所有,包括人。(秦文远……他一直很有‘想法’,想要很多,想要掌控一切,包括人。)”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扫过照片上苏宛那张灿烂的笑脸,那双总是含笑的、清澈的眼眸深处,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佢对苏宛,有一种近乎病态嘅偏执同占有欲。而苏宛……佢太善良,亦太天真。(他对苏宛,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和占有欲。而苏宛……她太善良,也太天真。)”
昭思语死死咬住下唇,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断这用沉重往事换来的叙述。
“我同佢,注定唔系一条路上嘅人。(我跟他,注定不是一路人。)”陈墨的声音陡然冷硬起来,像淬了冰的钢铁,“佢要嘅系唯我独尊嘅‘掌控’,而我,只求一个可以令人生存落去嘅‘秩序’。道不同,不相为谋。分歧越嚟越大。(他要的是唯我独尊的‘掌控’,而我,只求一个能让人活下去的‘秩序’。道不同,不相为谋。分歧越来越大。)”
“咁…咁我阿姨……(那…那我小姨……)”昭思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个盘旋在心口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将她吞噬。
陈墨沉默了片刻,店内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沉重,像水银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连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都消失了。门堂传来石龙粗声粗气讲电话的声音:“…知啦知啦,听日再讲啦!(…知道啦知道啦,明天再说啦!)”那声音反而更反衬出这片空间的死寂和压抑。
“后嚟,苏宛死咗。(后来,苏宛死了。)”陈墨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昭思语的心尖上,砸得她血肉模糊,“一场好‘意外’嘅车祸。就喺佢同秦文远嘈咗场大交,准备离开佛山嘅嗰晚。(一场很‘意外’的车祸。就在她和秦文远大吵一架,准备离开佛山的那天晚上。)”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淬毒的刀锋,直直看向昭思语,那眼神仿佛能刺穿灵魂:“差佬调查结果系意外。但我知,唔系。(警方调查结果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名字,但那冰冷彻骨的语气、那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黑暗与痛恨,已经说明了一切。“从嗰一日开始,我同秦文远,就只剩低一笔计唔清嘅数。(从那一天起,我和秦文远,就只剩下一笔算不清的账。)”
昭思语只觉得浑身冰冷,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彻骨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仿佛瞬间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冰窖,连指尖都在发麻。所以,母亲的恐惧是有原因的!所以她拼了命也要自己隐藏这个纹身!不仅仅是因为这纹身本身所可能带来的危险,更是因为它所连接的这段血腥的、不堪的、令人作呕的过往!秦爷……他不仅是敌人,他甚至可能是……杀害她小姨的凶手!
而陈墨……他这些年,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看着这张照片,面对着那个可能是凶手的人,心里埋藏着怎样的恨意和痛楚?
就在这时,陈墨放在工作台上的私人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欲死的沉默。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没有立刻接起。
他重新看向昭思语,眼神复杂难辨,里面有沉重如山的过往,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还有更多的、昭思语完全无法看懂的深意和警告。“思语,有啲嘢,知比唔知更危险。你生得……同佢太似了。(思语,有些东西,知道比不知道更危险。你长得……和她太像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冰冷无比、闪烁着寒光的钥匙,咔嚓一声,彻底打开了昭思语心中那扇通往无尽恐惧和黑暗的门。
电话铃声固执地响着,嗡嗡嗡,像是催命的符咒。
陈墨最终拿起手机,走向了里间更安静的窗边,接听了电话,他的声音在瞬间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淡漠,听不出丝毫刚刚经历过情绪波澜的痕迹:“喂,系我。(喂,是我。)”
而昭思语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得像一尊雕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陈墨最后那句话,如同恶毒的诅咒,在反复回荡、轰鸣,震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你生得……同佢太似了。(你长得……和她太像了。)”
所以,秦爷对她异乎寻常的“兴趣”,一次次的试探、逼迫,甚至那次惨痛的绑架……不仅仅是因为她可能“知道”什么,更因为……她这张脸?这张和她小姨苏宛酷似的脸?!
巨大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被命运无情捉弄、早已注定般的眩晕感,彻底席卷了她,将她最后一点力气也抽干。她以为自己只是不小心卷入了江湖的漩涡,却原来,她从出生那一刻起,或许就早已站在了这漩涡的最中心,从未离开过。
真相的碎片终于被拼凑起来,显露出的却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更加漆黑、更加深邃、更加令人战栗的深渊入口,正对着她,张开了无声的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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