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
当顾长生走出那座压抑得令人窒息的金銮殿时,凰曦夜最后投来的那道目光,依旧像两柄无形的冰锥,钉在他的灵魂深处。
那眼神里没有质问,也没有挑衅,只是一种平静到极致的展示。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终于鼓起勇气,向唯一可能理解自己的人,掀开了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
你看,这就是我的世界。一座宏伟、精致,却又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囚笼。
你还要……与之为敌吗?
顾长生没有答案。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着,连呼吸都带着铁锈的味道。朝堂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词句——“净化”、“代价”、“江山社稷”、“万民苍生”——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最终都指向了那个坐在至高龙椅上的、孤独的身影。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也是这个世界最终的“祭品”。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宫城的夹道中,朱红的宫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狭长而苍白的一条。阳光明明就在头顶,却照不进这深深的庭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常年不散的、檀香与草木腐朽混合的阴冷气息。
他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理清这团乱麻。
就在他拐过一处偏僻的宫角时,一阵压抑的、细微的喘息声,让他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处专门存放祭祀贡品的库房,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监,正吃力地将一箱沉重的贡品往架子上搬。他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每一次用力,全身的骨头都仿佛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顾长生的目光本想一扫而过,却在下一瞬,猛地凝固了。
老太监的袖口因为用力而向上滑去,露出了一截枯瘦如柴、皮肤松弛的腕骨。
而在那截灰黄色的皮肤之下,赫然浮现着一片诡异的、仿佛活物般的黑色纹路。
那不是刺青,更不是伤疤。
那纹路极细,像是无数根黑色的丝线,从他血脉深处狰狞地钻出,在他皮下汇聚、蔓延,构成了一幅幅不祥的、酷似符咒的图案。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大地干裂后留下的缝隙,又像是被敲碎的瓷器上无法愈合的裂痕,充满了衰败与死亡的气息。
一种源自本能的恶寒,顺着顾长生的脊椎爬了上来。
几乎是同时,他脑海中那道湛蓝色的光幕,骤然闪烁。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原罪业力’外显具现化——‘罪纹’。】
罪纹。
原来,这就是“罪”的模样。
它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而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正在活生生吞噬一个人的诅咒。
老太监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惊恐地看过来,慌忙将袖子死死地扯下,遮住了那片不祥的黑色,然后抱着箱子,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躲进了库房的阴影里。
顾长生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那一道道黑色的裂痕,仿佛烙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他想起了凰曦夜眉心那枚薪火烙印深处,那道同样细微、却更加致命的黑色裂痕。
一个是宫墙角落里卑微的老奴。
一个是九天之上孤高的女帝。
原来,在这座名为“宿命”的祭坛上,他们并无区别。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股阴冷的气息灌入肺腑,让他瞬间做出了决定。他转身,不再迷茫,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他要去见秦观。
……
秦观的居所,在皇城一处极为僻静的院落里。这里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与药草混合的味道,闻之令人心神安宁。
当顾长生推门而入时,秦观正坐在桌前,用一把小小的银镊子,细心地将一味味晒干的草药分拣到不同的瓷罐里。
见到顾长生,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起身,恭敬地躬身行礼。
“顾先生。”
“秦总管,没打扰你吧?”顾长生脸上挂着一贯的随和笑容,仿佛只是饭后散步,无意中走到了这里。
“先生言重了,是奴才的荣幸。”秦观引着顾长生坐下,动作麻利地取出一套干净的茶具,开始煮水烹茶。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顾长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对付秦观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任何急切的试探都只会让他把壳闭得更紧。
水汽氤氲升腾,很快,一盏色泽澄黄的茶汤便被推到了顾长生面前。
“先生请用。”
顾长生端起茶杯,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清苦的气息沁入心脾。他浅尝一口,微微皱了皱眉:“这茶,味道有些……特别。”
“这是‘静心茶’。”秦观低声解释道,“用的是安神草,苦丁叶,配上几味镇业司特供的药材。宫里当差,精神时刻紧绷,喝上一些,晚上能睡得安稳些。”
“镇业司……”顾长生放下茶杯,像是无意中提起了话头,“今天在朝上,听晏相他们提起了什么‘净化大典’,又听闻城中百姓因镇魂钟异响而不安。这宫里宫外的,似乎都透着一股让人睡不安稳的气息啊。”
秦观正在收拾茶具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飞快地瞥了顾长生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本能的警惕。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更加低沉的声音说道:“先生是……界外之人,对本朝的一些旧俗,或许不太了解。”
“是啊。”顾长生顺势叹了口气,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露出一副十足的好奇模样,“就比如,我方才路过库房,看到一位老公公,手腕上有些奇怪的黑色印记,像是……画上去的?”
他用的是“画上去的”这个词,像一个完全不懂其中凶险的门外汉。
然而,就是这个词,让秦观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怜悯与深切无奈的苍白。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双手拢进了袖中,仿佛自己的手腕上,也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先生,”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耳语,“那个词,在宫里,是禁忌。”
“哦?”
“那不是画上去的。”秦观的嘴唇有些发干,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那是……‘罪纹’。”
“罪纹?”顾长生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困惑。
“是每一个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与生俱来的东西。”秦观的目光飘向窗外,那里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只是寻常人身上的业力浅薄,终其一生也不会显现。可一旦……一旦业力侵蚀加深,它就会从血肉里长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先是身上发冷,夜不能寐。然后,皮肤上就会出现那样的黑线。一开始只是一丝,慢慢地,越来越多,直到……直到它爬满全身,将一个人的寿元、神智,全部吞噬干净,变成……变成只知吞噬的业魔。”
寝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炉子上的水壶,还在发出细微的“咕嘟”声。
顾长生端着茶杯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终于明白了,那日日夜夜折磨着凰曦夜的,究竟是怎样一种酷刑。那不仅仅是力量的反噬,更是一场注定要被自己体内的“罪”活活吃掉的、漫长的凌迟。
“那……镇魂日呢?”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镇魂日,便是每年天地间业力潮汐最汹涌的一天。”秦观的眼神变得更加黯淡,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那一天,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必须待在家里,不言不食,点燃静心香,抵抗那股能将人逼疯的业力潮汐。只有薪火传承者的大人们,会在街上巡逻,用镇魂铃的声音,勉强护住一城的安宁。”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对我们这些凡人来说,那一天,就像是鬼门关前走一遭。谁也不知道,第二天醒来,自己身上会不会也多出那么一道……黑线。”
顾长生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在大内总管的位置上谨小慎微、八面玲珑的秦公公,第一次在他那张惯于隐藏所有情绪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属于“人”的、最真实的恐惧。
这不仅仅是对死亡的恐惧,更是对一种无法反抗、无法逃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罪”吞噬的、宿命的恐惧。
这份恐惧,笼罩着那个角落里的老太监,笼罩着秦观,笼罩着这座皇城里的每一个人,也笼罩着……那个高踞于龙椅之上的女帝。
许久,秦观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他重新拿起茶壶,为顾长生续上水,试图让气氛缓和下来。
茶水注入杯中,那股清苦的味道,再次弥漫开来。
秦观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低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说给顾长生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陛下……”
“……也常喝这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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