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像伏天的闷雨,黏糊糊,湿漉漉,不瓢泼,却无孔不入,搅得人心烦意乱。尽管春苗和英子用更加沉默的劳作表明了态度,尽管陆信用冷硬的背影挡回了许多窥探,但那些藏在墙角灶台边的窃窃私语,还是像蚊子哼,时不时钻进苏宁耳朵里,刺挠一下。
她索性把自己埋进活计里。县文化馆的获奖证书被她用一块红布包了,小心收在炕柜最底层,不像刚开始那样动不动拿出来摩挲了。虚名累人,不如手里一根实实在在的藤条让人安心。订单却因此更多了,甚至有县里机关单位的人托关系找来,要定做一批开会用的文件篮,要求统一规格,数量不小。
这是机遇,也是挑战。光靠院子里这三个人,肯定忙不过来。晚上算账,这个月的收入突破了二十块,创了新高,但苏宁盯着那堆成小山的订单材料,眉头拧成了疙瘩。
“得想个长久的法子。”她对着油灯,像是在对陆信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老是这么零打碎敲,累死也做不大。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人红是非多。”
陆信坐在对面,就着灯光用砂纸打磨一个新做的锅盖手柄,闻言动作没停,只“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我想着,”苏宁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亮光,“咱们能不能……把这事当个正经事来做?不是小打小闹的副业,是……是个营生。”
陆信打磨的动作慢了下来,抬起眼看着她。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他深邃的眼睛显得格外专注。
“怎么个正经法?”他问,声音平稳。
“找大队批块地,哪怕小点,搭个正经的工棚。”苏宁把想了很久的计划倒出来,“把愿意干、手巧的妇女组织起来,统一教,统一收活儿,按件给钱。咱们负责找销路,保证大家都有活干,有钱赚。就像……就像个小作坊。”
这个想法很大胆,几乎是在挑战“以粮为纲”的传统。但政策的风向已经变了,报纸上天天喊“解放思想”、“多种经营”,她觉得可以试一试。
陆信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锅盖柄上摩挲。屋里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风险不小。”良久,他开口,语气凝重,“批地是其一。把人组织起来,管吃管工钱,销路万一断了,就是大窟窿。还有……枪打出头鸟。”
这些顾虑,苏宁都想过。但她觉得,不能再这么被动地等下去了。流言不会因为你的忍让而消失,只会因为你的强大而闭嘴。
“风险是有,可机会更大。”她迎上陆信的目光,声音坚定,“政策鼓励,咱们手续齐全,东西也好,不怕没人要。至于枪打出头鸟……咱们不偷不抢,凭本事吃饭,怕什么?总不能因为怕噎着,就不吃饭了吧?”
她少有的激动,脸颊泛着红晕,眼睛亮得灼人。陆信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藏着韧劲和闯劲的女子。他想起她刚穿来时那绝望跳河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个为未来蓝图据理力争的她,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你想好了?”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想好了!”苏宁重重点头,“大不了从头再来!总比现在这样,被人指着脊梁骨骂‘骗子’、‘剥削’强!”
陆信不再说话,低下头,继续打磨那个锅盖柄,只是动作比刚才用力了些。砂纸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二天,陆信没下地,而是去了大队部。直到晌午才回来,脸色看不出喜怒。
“怎么样?”苏宁迫不及待地问。
“王书记没一口答应,也没一口回绝。”陆信洗着手,语气平淡,“说要开会研究研究。现在上面是有政策,但具体到下面,怎么执行,还没个准谱。他让我们写个详细的申请,说明规模、用工、销路、对集体的贡献,交上去再说。”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没直接拒绝,就有希望。
苏宁立刻行动起来。她文化不高,但思路清晰。找来纸笔,让读过几年小学的春苗帮着执笔,自己口述。怎么写规模——目前三人,计划扩大到十人以内;怎么写用工——优先本村困难户妇女,按件计酬,多劳多得;怎么写销路——现有供销社渠道、县文化馆认可、零散订单,计划开拓更多单位客户;怎么写对集体的贡献——带动妇女就业,增加社员收入,上交管理费……
一条条,一款款,写得实实在在。不会写的字就画圈,或者用拼音代替。写废了好几张纸,总算凑成了一份歪歪扭扭、却充满诚意的“创业计划书”。
陆信拿着那份墨迹斑斑的计划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没说什么,只是折好,塞进了怀里。
“我明天再去趟公社。”他说,“找李干事问问情况,顺便把申请交上去。”
事情似乎有了一线曙光。但没等这曙光完全亮起来,另一股阴风又吹到了院门口。
这次来的,是苏宁她娘,李大花。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拽着缩头缩脑的苏小玲。李大花没像以前那样哭闹,脸上堆着一种假惺惺的、让人脊背发凉的笑。
“小宁啊,娘听说你……你要干大事了?”李大花眼睛像钩子,在院子里堆放的原材料和半成品上扫来扫去,“还要招人?开作坊?”
苏宁心里警铃大作,面上不动声色:“娘,你听谁说的?就是接了点活,忙不过来,请人帮帮忙。”
“哎呦,跟娘还瞒着?”李大花一拍大腿,“村里都传遍了!说我闺女有本事,要当女企业家了!”她话锋一转,眼神瞟向旁边的苏小玲,“你看你妹子,也大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手脚也麻利……你这当姐的,有了好事,可不能忘了自家人啊!让她来给你帮忙,工钱不工钱的都好说,自家人,还能亏待了她?”
图穷匕见。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想把苏小玲塞进来,名正言顺地吸血!
苏小玲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宁气得浑身发冷。她可以忍受外人的流言,却无法忍受亲生母亲这种锲而不舍的算计!她刚想硬邦邦地顶回去,陆信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没看李大花,目光直接落在苏小玲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意:“小玲,你想来干活?”
苏小玲被问得一哆嗦,抬头飞快地看了陆信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我……我听娘的……”
“干活可以。”陆信语气平淡,“跟其他人一样,按件计工,做多少,拿多少。做不好,一样辞退。能干吗?”
这话,直接把“自家人”的特殊待遇给堵死了。李大花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陆信却不再给她机会,转向苏宁:“锅里的水快烧干了。”
这是逐客令了。苏宁立刻接口:“娘,我这还忙着,就不留你们了。小玲要是真想干,等我们这作坊真批下来,公开招人的时候,让她来报名试试。”
话说到这份上,李大花再厚的脸皮也待不下去了。她狠狠剜了苏宁一眼,拽着泫然欲泣的苏小玲,灰溜溜地走了。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闹心。苏宁靠在门板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身心俱疲。
陆信走到她身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很轻,一触即分,却像带着电流,让苏宁浑身一颤。
“别怕。”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像有千钧之力,“天塌不下来。”
苏宁抬起头,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和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犹豫和退缩,只有一种一往无前的笃定。
是啊,怕什么?流言蜚语,家人算计,政策风险……这些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失去向前走的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
“嗯。”她重重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天塌不下来。”
作坊要办,路要走。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和身边这个人,一起闯过去。
夕阳的余晖洒进院子,给那些等待编织的藤条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希望,就像这藤条,看似柔软,却蕴含着坚韧的力量。只要不死,总能抽出新芽,攀向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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