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灯塔崩裂的刹那,天地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
金丝断裂如雨,化作流火四溅,映得整座地宫宛如炼狱。
温让自半空坠落,身躯轻得像一片枯叶,毫无生机可言。
沈青梧没有半分迟疑,拖着已近乎残废的左臂冲上前去,用尚能活动的右臂死死接住他冰冷的身体。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骨头几乎要被压碎——不只是肉体的重量,更是三百玉印共鸣后反噬而来的魂压,如山般倾轧在她心脉之上。
“咳……”温让唇角溢出黑血,眼皮微颤,气息微弱如游丝。
他艰难地启唇,声音几不可闻:“井底……的名字……不止欠命……还欠一声‘公道’。”
话音未落,整座琉璃塔轰然塌陷。
砖石并未砸落,而是化作千万点光尘,逆流升腾,如同星河倒灌苍穹。
那些曾被镇压、吞噬、炼化的冤魂残念,在这一刻尽数挣脱枷锁,化为无形之音,汇入虚空深处。
沈青梧跪坐在崩解的地面上,怀中抱着温让,抬头望向那口深不见底的黑井。
井口之上,浮现出一张巨大虚影。
那不是人脸,也不是鬼相,而是一层层叠叠的嘴——无数张嘴唇开合,无声却震荡识海。
亿万低语如潮水灌入她的脑海,悲怆、愤怒、哀求、不甘……种种情绪交织成一道无法抗拒的意志:
“让我们……说一次。”
沈青梧瞳孔微缩,银纹早已爬满半边脸庞,左手指尖开始一节节灰白、剥落。
但她认出了这道存在——千语,所有被她审判过的亡魂残念所聚,是怨,是愿,是执,是千百个未曾出口的真相凝结而成的终判之灵。
它不恨,不怒,唯一诉求,只是“被听见”。
她低头看着掌中温然苍白的脸,忽然笑了,笑得凄凉又决绝。
“你说欠的不只是命?”她喃喃,“是公道?好啊……那我今日,就替你们——讨一个真正的公道。”
她缓缓站起,将温让轻轻放在身后残碑旁,背脊挺直,哪怕每动一下都像是有刀刃在骨缝间搅动。
阳气飞速流逝,生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离她的躯壳,但她不能停。
也不能退。
因为她知道,这一战不在阴司,不在冥途,而在人间。
地宫出口处,断言盘坐于残碑前,手中血结尚未熄灭,那是她以自身精血点燃的感应印记。
塔毁波动传来那一刻,她猛地咳出一口血,却仍强撑起身,咬破舌尖,将最后一缕命魂注入地面残印。
刹那间,九百玉玺碎片同时震颤,发出清越鸣响,竟在空中自发拼凑,形成一道短暂却稳固的冥途通道——一道由亡者之愿构筑的桥。
她扶墙喘息,望着那道横跨幽冥与现世的光桥,声音沙哑:“她在等一个出口……不是逃,是出来主持审判。”
与此同时,宫外风起。
听世缓步而来,一身粗布僧衣沾满尘土,手持一根竹杖,杖头系着九千枚细如发丝的铜铃。
每一枚铃铛都极轻,随风微动,却不曾响起。
它们沉默着,却已录下千年冤屈、万民遗愿。
他仰头望向紫宸殿方向,低语如风拂古刹:“百姓不敢告御状,可鬼神听得见。”
沈青梧背着温让踏上光桥。
每走一步,左手的麻木便蔓延一分。
至出口时,小指已如枯枝般灰白脱落,随风化尘,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袍角染血,发丝凌乱,半边身体泛着诡异的银灰,像是即将走入轮回尽头的引路人。
她径直走向紫宸殿。
途中,千语之声愈发清晰,回荡在她识海,似质问,似警示:“你不杀孙玉衡,不焚萧氏宗庙,却要立判台于金銮?你可知——他们怕的不是死,是被记下?”
她脚步一顿。
从袖中取出那支伴随她两世的金钗,寒光一闪,划破掌心。
鲜血滴落,渗入青石缝隙的刹那,地面竟浮现出微型判阵纹路,幽光流转,似有律令复苏。
她冷笑,一字一句,清晰如判:“怕被记下?”
“那就让他们——永生永世,活在记录里。”
风骤停,天边乌云翻涌,似有雷霆酝酿。
而在金銮殿外广场,一道身影悄然伫立。
听世拄杖而立,目光沉静。
他缓缓抬起手,竹杖轻点地面,九千铃无声悬空,环绕成圈。
他闭目,唇齿微启——
非为怨气而鸣,非为复仇而响……听世立于金銮殿前,风不动,衣不扬,唯手中竹杖轻点青石,划出一道无声的圆。
那圈成形刹那,九千铜铃骤然离地,悬空浮起,如星辰列布,环绕成阵。
每一枚铃铛皆细若发丝缠绕而成,内中封存着一段未诉之言、一缕不甘之魂。
它们静默千年,只为等这一日——不是复仇的号角,不是冤屈的哭嚎,而是那一句卑微至极的呐喊:“我没做错。”
随着听世闭目启唇,低语如古井回响,自地底深处荡开涟漪:
“非为怨气而鸣,非为复仇而响……只为那一句——我没做错。”
话音落,整座皇城地脉微微震颤。
紫宸宫外的青砖之下,尘封三百年的冤魂纷纷浮现虚影。
他们无火无焰,无声无息,像是被岁月抹去性名的尘埃,却在此刻缓缓聚形。
有身披残甲的兵卒,跪伏时仍保持着执戟的姿态;有瘦骨嶙峋的宫女,双手交叠于胸前,仿佛还捧着未曾呈上的奏折;还有那连画像都被焚毁的小吏,脸上没有悲愤,只有沉默的坚持。
他们不哭,不闹,不索命,不噬生。
只是齐刷刷地跪下,面向金銮殿门,目光如钉,穿透层层朱红宫墙,直指龙椅之上那人。
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一种声音——万众一心的静默控诉。
御书房高窗之后,萧玄策伫立如铁。
他掌心玉锁剧烈震颤,几乎要脱手飞出,其上光影流转,映出沈青梧正一步步踏上石阶的身影。
她的轨迹如血线穿行于宫阙之间,每进一步,玉锁便灼烫一分,似有冥律在反噬皇权。
他眸色幽深,指节发白,良久,忽而冷笑一声,声音冷得能凝出霜来:
“撤去仪仗,清空正殿——今日,朕不临朝,只作见证。”
旨意传下,百官愕然,内侍奔走。
金銮殿大门洞开,空旷如荒原,唯有中央高台孤悬,像一座待判的祭坛。
就在此时,沈青梧终于抵达殿前。
她将温让轻轻置于汉白玉阶旁,用一方素帕覆住他冰冷的脸。
然后,独自起身,拾级而上。
她未着凤袍,未戴珠翠,仅一袭素白衣裙,发间银蝶绕飞,宛如引魂使者最后巡行人间。
风拂乱她的长发,露出半边爬满银纹的脸庞,左手指尖已尽数化尘,随风散尽,可她的背脊依旧挺直,如同不折之刃。
当她踏上最高一级台阶时,心口忽然浮现一道虚印——那是地府判官之印,象征契约与权柄的根源。
然而此刻,它竟开始龟裂,碎成点点微光,缓缓融入她眉心。
耳边响起一道古老低语,来自幽冥尽头:
“契终,律归人间。”
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痛楚,随即化为决绝。
抬手,以金钗指向苍穹,声如雷霆破云:
“我以沈青梧之名,开人间冥途——三日之内,亡者言,生者听,天地证!”
话音落,整座皇宫地脉轰然震动。
九千冤魂齐齐抬头,第一道声音,自井底最深处幽幽传出:
“我叫李元修,贞元七年谏臣,面南剥皮,因我说——相国通敌。”
那一瞬,千语轻叹,回荡虚空:
“终于……有人肯让我们说完。”
而在无人所见的暗处,一张由九千根人发织就的长卷正悄然铺展,如夜幕垂落于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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