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尖在蓝纸上压出的小坑还未完全晕开,林野的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起来。
是江予安发来的消息:“老木匠说桐油要选头道榨的,我把地址发你。”她抬头时,周慧敏已经放下剪刀,指尖仍停在海蓝折纸边缘,像在确认某种熟悉的纹路。
“妈,我去买材料。”林野边解围裙边说,余光瞥见母亲的手指轻轻蜷起,又松开,“很快回来。”
周慧敏没应声,只低头盯着窗台那排工具。
林野换鞋时听见她轻声嘀咕:“船底要平……不平会翻。”这让她想起小学手工课,自己捏的泥船总被母亲拆了重捏,当时觉得是苛责,此刻却从那沙哑的尾音里听出点郑重——像老师在交代学生关键步骤。
驱车出城的路比预想中堵。
林野握着方向盘,盯着前车尾灯连成的红链,副驾上的空玻璃罐随着刹车轻晃。
罐身贴着褪色的“桐油”标签,是方才在老木器店翻出的存货,店主说这是最后半罐,“现在年轻人都用防水胶,就你们这些念旧的还找这老东西。”
她摸出手机看时间,离出门已经过了一小时四十分钟。
雨虽停了,云层仍压得低,后视镜里掠过卖花摊的粉月季,突然想起上周周慧敏盯着楼下花车看了十分钟,最后却说“浪费钱”。
那时她只当是母亲又在挑刺,此刻却想起相册里那张二十三岁的教学计划——“要当温暖的老师”,或许母亲也在学,像现在学刷桐油一样笨拙。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时,车载广播正播天气预报:“本周六淀山湖有中雨,建议出行注意安全。”林野捏紧方向盘,指节发白。
她原计划周末带船去试航,可母亲方才问“还能到?”时,眼底那丝不确定让她突然害怕——怕船沉,更怕母亲的期待像当年被撕碎的折纸,碎成渣子再难拼起。
推开门的瞬间,木架的清香味混着淡淡的皂角味扑面而来。
林野换鞋的动作顿住——周慧敏正跪在茶几前,膝盖垫着她常坐的棉垫,左手扶着床架,右手捏着块旧棉布,正一下一下擦拭龙骨缝隙里的木屑。
她的睡衣袖口卷到肘部,露出青筋凸起的手腕,每擦一下,指尖都要在木纹上多停留半秒,像在确认某个早已刻进记忆的教案页码。
“妈。”林野轻声唤。
周慧敏抬头,睫毛上沾着细汗,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翘起:“油呢?”
“在这儿。”林野举起玻璃罐,阳光透过罐身,浅褐色的油液泛着琥珀光。
周慧敏伸手要接,指尖却在触到罐身时顿住,像怕碰碎什么易碎品。
林野把罐子塞进她掌心:“您来倒,我调刷子。”
两把刷子并排在白瓷盘里,刷毛浸在桐油里,像两株泡在琥珀里的草。
周慧敏握着刷子的姿势很稳,手腕却在抬起时微微发颤。
林野刚要伸手扶,却见她盯着船底的弧度,突然说:“你刷船底,我刷甲板。”
“为什么?”
“你手稳。”周慧敏的刷子已经落在甲板上,油迹随着手腕的摆动晕开,“当年你补作业本,折角都齐。”
林野蹲下来,刷子碰到船底的瞬间,指尖传来桐油的黏腻感。
记忆突然涌上来——十岁那年,她偷偷用母亲的红墨水改数学卷子,被发现时周慧敏举着尺子要打,却在看见她攥着衣角的手时,转身去厨房拿了块抹布,边擦墨迹边说:“下次用橡皮,红墨水渗纸。”
“刷匀。”周慧敏的声音打断回忆。
林野抬头,正撞进她专注的目光里——那不是从前检查作业时的审视,而是两人一起拼拼图时,母亲会说“这儿缺块蓝”的那种认真。
江予安的录音笔不知何时架在了茶几角。
林野刷到船舷时,听见他低声说:“你们现在的节奏,像二重奏。”
“比二重奏难。”林野笑着瞥了眼母亲,她正用刷子尖挑着船沿的细缝,“她是总导演,我是执行导演。”
周慧敏的刷子突然停在半空。
油滴顺着刷毛落下,在甲板上晕出个小圆点。
她转头看向林野,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油星:“……你以前,也这么看我?”
“怎么看?”
“等我点头,才敢翻页。”
刷子“啪”地掉在瓷盘里。
林野望着母亲发颤的嘴唇,突然想起高中写作文,每次交稿前都要先念给周慧敏听,等她说“这句太酸,改了”才敢下笔。
那时她觉得是束缚,此刻却从母亲浑浊的眼底看出点慌乱——像学生怕自己的问题太笨,不敢问出口。
“以前是。”林野拿过纸巾,轻轻擦掉她嘴角的油星,“现在……我们是共同作者。”
周慧敏的手指在船舷上摩挲,最后落在方才那滴油点上:“共同作者……要签名。”
刻刀是江予安从博物馆借的,刃口磨得极细。
林野把刻刀递给母亲时,发现她的手在抖得更厉害。
周慧敏却接得很稳,刀尖抵着船尾的木面,像在写粉笔字那样一笔一划:“野。”
木屑随着“野”字最后一捺飘落。
林野接过刻刀,在“野”字旁边刻下“妈”,又在下方加了行小字:“1998-2025”。
“这些年?”周慧敏凑近看,老花镜滑到鼻尖。
“你改我,我躲你。”林野用指尖抚过刻痕,“现在——我们修船。”
周慧敏的指尖停在“2025”上,指甲盖泛着老人特有的淡青:“……还能到?”
“能。”林野握住她的手,掌心能感觉到老年斑的粗糙,“等船修好了,我们一起去淀山湖。”
母亲没说话,只是轻轻反握住她的手。
窗外的风掀起老黑板上的粉笔灰,“吱呀”声里,林野听见江予安的录音笔轻轻“咔嗒”一声——他一定又录下了什么。
深夜的雨声是被一阵布料摩擦声惊醒的。
林野摸黑下床,看见阳台的遮雨棚下有团灰白的影子。
周慧敏披着她的旧外套,正蹲在船前,用塑料布仔细裹着船身,边裹边念叨:“不能湿……还没走。”
雨水顺着棚顶滴落,打在塑料布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
林野没开灯,只摸出手机录下这段声音——雨打棚布的脆响,塑料布摩擦的窸窣,还有母亲带着鼻音的低语,混在一起像首走调的摇篮曲。
她给这段录音命名为《未启航的守夜》,突然明白母亲反复说“船不能沉”的真正含义:她怕的不是船沉,是还没送她出发。
雷声滚过天际时,周慧敏已经裹好了第三层塑料布。
她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转身时看见暗处的林野,却没惊讶,只说:“明早……把油再刷一遍。”
“好。”林野应着,瞥见老黑板在风里晃动,上面“今天,我们做大船”的粉笔字已经有些模糊。
她忽然想起江予安说过,古船修复完成后,最激动的不是工匠,是当年参与过的老船工——他们终于能亲手把船交给下一个主人。
手机屏幕亮起,是天气预报推送:“周六淀山湖阴转晴,适宜户外活动。”林野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把手机屏幕按灭。
有些话不必急着说,就像桐油要慢慢渗进木头,就像刻在船尾的字要等航过时才会被湖水读懂。
她走回卧室时,听见周慧敏还在轻声念叨:“不能湿……不能湿……”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被雨声吞没。
林野摸黑爬上床,江予安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没事。”她缩进他怀里,“就是突然想——周末该买双防滑鞋了。”
窗外,老黑板被风掀开一角,露出背面没擦干净的算术题,是林野小学时写的:“1+1=2”。
雨水顺着字迹流淌,把“2”晕成个模糊的圆,像朵即将绽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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