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老黑板上洇开的圆还未干透,林野已在手机备忘录里列好试航清单:防晒霜、防滑鞋、备用船桨,最后一条是给周慧敏准备的薄荷糖——她紧张时总爱含一颗。
\"妈,明天早上八点出发。\"她把清单举到母亲眼前,指腹点着\"淀山湖试航\"几个字,\"就放水里漂一会儿,不走远。\"
周慧敏正蹲在阳台给船缠最后一圈防磨布,闻言手指顿了顿。
林野看见她后颈的白发被风掀起,像团没理顺的棉絮。
老人没抬头,只盯着船尾新刻的\"归\"字:\"知道了。\"
接下来三天,周慧敏反常地沉默。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反复检查船绳,也不追着问天气预报,甚至连林野煮的百合粥都喝得干干净净。
林野起初以为是母亲终于放松了,直到出发前夜——
厨房的抽油烟机还在嗡嗡响,周慧敏突然从客厅走进来,手里攥着洗得发白的方巾。\"我不去。\"她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汤里的葱花。
林野关了火,汤勺\"当啷\"掉进锅里。\"为什么?
天气预报说明天晴。\"她转身时看见母亲的指甲在方巾上掐出褶皱,\"是不是船哪里没弄好?
我在检查——\"
\"天气不好。\"周慧敏打断她,目光飘向窗外。
月亮明晃晃挂在楼角,连片云都没有。
林野的后颈冒起细汗。
她想起上周在江予安办公室,他指着咨询记录说:\"你母亲的'船',早就不是船了。\"当时她没懂,此刻却突然看清——那艘用桐油浸了三遍的木船,那些被砂纸磨得发亮的船沿,分明是母亲用半世纪的控制欲筑成的码头。
她怕的不是船沉,是码头空了。
\"好。\"林野突然笑了,伸手替母亲理了理额前的乱发,\"那明天我们在家修船。\"
周慧敏的睫毛颤了颤,像只被碰醒的蝶。
次日清晨,林野在老黑板上用粉笔重重写下:\"今天在家,修船。\"她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时自己偷用母亲红笔写的算术题。
转身时瞥见母亲站在厨房门口,背挺得笔直,眼角的皱纹却松了些——像块晒了太久的老树皮,终于沾了点水。
阳台的阳光正浓。
林野搬出细砂纸,拍了拍身边的小马扎:\"妈,帮我磨船沿的毛刺。\"砂纸擦过木面的声音响起时,她恍惚回到十二岁那年。
那时周慧敏总坐在书桌前改作业,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此刻的砂纸声重叠在一起。
不同的是,当年母亲手里的是能把99分改成89的红笔,现在她们手里的,是能把毛刺磨成温柔弧度的砂纸。
\"咔。\"
林野故意让船身轻磕桌角。
划痕不大,却足够让周慧敏的瞳孔缩成针尖。\"坏了。\"她皱起眉,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白痕,像在抚摸自己裂开的心脏。
周慧敏立刻凑过来,枯瘦的手指沿着划痕游走。\"得补。\"她喃喃着,抬头时眼里有光,像从前发现学生作业里错别字的模样。
林野递过桐油和棉签,棉签杆上还沾着她今早特意留下的指纹。
周慧敏迟疑了两秒,接过时指腹擦过她的指尖,像片秋叶掠过水面。
老人俯下身,白发垂落遮住半张脸。
棉签蘸着桐油,沿着划痕一点点涂抹,动作轻得像是在给婴儿涂爽身粉。
林野望着她后颈凸起的骨节,突然说:\"妈,如果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棉签\"啪\"地掉在船板上。
周慧敏的手悬在半空,像只被剪断线的纸鸢。
她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最后说:\"你走了,谁修船?\"
风掀起阳台的竹帘,远处传来麻雀的啁啾。
林野摸出兜里的录音笔,按下开始键。
砂纸声、桐油浸润木头的滋滋声、母亲带着颤音的\"谁修船\",还有自己加速的心跳,一起涌进麦克风。
她给这段录音命名《补船人》,配文时手指在屏幕上顿了很久,最终敲下:\"她终于不怕我走,是怕没人留下。\"
评论区的消息轰炸来得比预想中快。\"我爸阿尔茨海默症总问我明天回不回家\" \"原来父母的控制,是怕成孤儿\" \"我妈把我婚戒藏了三年,说等我离婚了还给我\"......林野翻到第十条时,手机突然被抽走。
江予安倚在门框上,屏幕光映得他眼尾发亮:\"该睡觉了,林老师。\"
她没反抗,却在躺进被窝时说:\"我梦见我妈了。\"
\"嗯?\"
\"梦见她站在讲台上,把红笔镇纸塞进我手心,说'这次,你批我'。\"林野盯着天花板上的月光,\"她的粉笔灰落我手心里,暖的。\"
江予安的手覆上来,掌心的温度透过睡衣渗进她皮肤。\"好梦。\"他说。
但那个梦是在深夜来的。
林野看见二十岁的周慧敏站在讲台上,马尾辫扎得老高,红笔在黑板上划出利落的横线。
然后镜头突然拉近,母亲鬓角的白发漫过黑板,红笔变成了棉签,镇纸变成了枚褪色的塑料戒指——那是她小学时用五毛钱在文具店买的,说要\"嫁给妈妈\"。
次日清晨,林野在书房摆好《荆棘摇篮》终章手稿。
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纸页上切出金红色的条痕。
她刚要提笔,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周慧敏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枚塑料戒指。
戒指表面的水钻掉了三颗,露出底下发白的塑料。
老人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在丈量半个世纪的距离。
她把戒指轻轻压在手稿首页,塑料与纸页摩擦的\"沙沙\"声,像句迟了二十年的对不起。
\"你......可以走。\"周慧敏的声音像片被风吹散的云,\"但别......不回来。\"
林野的喉咙突然被什么堵住了。
她望着母亲浑浊的眼睛,那里有她熟悉的执念,也有她从未见过的——放手。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把戒指收进书桌抽屉的最上层。
指尖触到木片的瞬间,她听见窗外老黑板\"吱呀\"一声,像句终于成形的告别,轻轻落在心上。
深夜,林野躺在黑暗里。
抽屉的位置在左手边,隔着两层床单,她仍能\"看\"见那枚戒指的轮廓。
江予安的呼吸声均匀地响在耳边,可她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她想起母亲递戒指时,指腹还沾着桐油的香气;想起试航取消那天,老黑板上\"2\"被雨水晕开的圆;想起录音里母亲说\"谁修船\"时,睫毛上挂的那滴没掉下来的泪。
窗外的月光移到了床头柜,在抽屉把手上镀了层银。
林野伸出手,指尖轻轻贴住抽屉面板。
有些话,或许该在天亮前说清楚。
有些路,或许该在黎明时启程。
但此刻,她只是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听着自己的心跳,等那声终将到来的\"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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